第十二章 歧照 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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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自己的書是不是還在賣,擺在什麼位置,我從不做這樣的事情。

    我也很少送書給别人,不喜歡在書上簽名,不喜歡見到讀者,不喜歡與别人談論我的書。

    也不關心别人如何談論我的書。

     我擁有它們的時間隻在于書寫它的時段,一旦它進入流通區域,就彼此自動脫離關系。

    它單獨形成一個喧嚣複雜的局面,屬于世間的遊戲法則,我自此再不願意為它枉費心思。

    也無所謂它的是非功過。

    我隻知道,書出版之後,我又隻剩下一人,幹幹淨淨,清空一切。

    如同一段旅途的意義,最終都并不在于外部的目的,而在于内部的過程。

    在寫作中曾經踏出的專注、警惕、感情強烈的每一步,原本是一個人探索内心邊界的路途。

     我自知一段路程終結,需要再找出路。

     為了打發時間,也因為機緣巧合,接受一次活動。

    一個日本文化交流機構邀請去做講演。

     在國内沒有做過這樣的活動,按照作品一貫被争議的處境,與外界隔絕至少能保持輕省自在。

    一些創作者能亢奮而頑強地與外界揪鬥,與一切見解觀點反駁辯論進行曠日持久的對抗,我做不到。

    沒有力氣,也不想鼓勁,最根本是覺得毫無意義。

    時間,一定會讓所有的立場、觀念、辯論、評斷在各自的命運中分崩離析,煙消雲散。

    那麼,最終這些發生的精疲力竭,也就隻是一場表演而已。

     在一個沒什麼人相識的國度,這樣的活動可以隻當作一次旅行,來聽講座的會是些熱愛文學和閱讀的家庭主婦以及老人之類,在國外的圖書館活動中,這類人是常客。

    他們中也許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寫過些什麼,這樣很好。

    他們起碼對一個寫作者本身産生興趣,而不是對這個寫作者身上被強行貼上的各種标簽感興趣。

     我對外界始終持有一種抗拒,是覺得很多人不說實話。

    他們說假話、空話、大話,複制跟風流行語,以譏諷戲谑掩蓋内心虛弱,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肆意說出粗魯侮辱的話,以為這是強有力。

    他們唯獨說不出真實誠實持有自我反省和警醒的話。

    在荒謬時代,我們被話語遊戲、捉弄、擺布、欺哄,人漸漸失去自主行動的意志和自由。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熱衷貼标簽和搞鬥争的時代。

    它不是一個适合安靜而理性地寫和讀的時代。

    也不是一個适合以自我個性獨立存在的時代。

     10月,去日本。

    不是櫻花的季節,紅葉也沒有開始紅,但這不是重點。

    我對風景沒有任何着意的熱衷,興趣和關注不在這個上面。

    進入一個陌生的國度,進入陌生國界的生活,如同盲目地躍入一個冰冷清澈的湖泊,存在感如此強烈。

     行程5天。

    活動有兩個地點,東京,京都。

    東京與想象中出入很大。

    出租車帶我去歌舞伎院座,經過銀座四丁目,行駛在晴海街上。

    車窗外人潮洶湧,燈火閃耀的摩天大樓層層疊疊,如同一個敞開的萬花筒,但那不是封閉紙筒裡碎片和光線折射的幻覺,而是人世脆弱而硬朗的繁榮表殼。

    這個城市。

    此時在夜色中敞開的血肉鮮活的軀體,琳琅滿目,光怪陸離。

    一隻在進行呼吸充滿魔力的怪獸。

    我的手指撫摸過它銀光熠熠的皮毛,感受到這黑暗中閃耀出來的冷光,但暫時與它的心髒、骨骼、神經、血液沒有任何聯結。

    穿行過它的中心區域,如同用手撫摩過皮毛的頂端。

     趕上夜部三折戲的最後兩出,雪暮夜入谷畦道,英執着獅子。

    舞台一邊分行列跪坐江戶時代裝束的男子們演奏古老樂器,用高亢滄桑的嗓音進行吟誦和歌唱,笛子的聲音無比清幽。

    這音樂,華服,布景,舞蹈,都很有獨特的民族性。

    最後一出壓軸戲是福助演出。

    舞台上流光溢彩,獅子,牡丹,蝴蝶,扇子,一層層變幻褪去的華麗和服。

    男旦雍容舒展的身段和手勢,古老樂器的輪番展示表演,唱腔的夢幻感……在這樣的視覺聲的感官宴席中,觀衆帶着被洗滌般的豐足感,長久鼓掌。

    古代的日本,傳統的日本,一切都還在延續。

     因為場内不允許拍照,旁邊的服務廳裡有專門洗出來劇照可供購買。

    一面牆上大概有上百張劇照,觀衆記下号碼便可索購。

    買照片的人相當多,我也買下四張。

    嚴謹刻苦的訓練,傳統古典的技藝,被大衆所寄托的審美和精神的象征,與人世有所距離地存在着,這樣的人才可算作真正的偶像。

    而在現代娛樂行業的廉價流水線裡,被包裝得奇形怪狀的速成明星和無法經久流傳昙花一現的表演,隻能說是污染和浪費。

     座位滿席,婦人特意穿了和服挽上發髻化妝後過來看演出。

    看表演時很安靜,但空氣中彌漫不動聲色的沉醉之意。

    為了抓緊時間,他們攜帶便當,在中場休息的時候進食。

    在中國,昆曲如此之優雅華麗,使人癡迷難禁,但能夠看到表演的機會并不多。

    幾個經典曲目輪換來演,票價昂貴,且缺乏創新的能力。

    幾個古老的本子,一代傳一代,就這樣寂寥地與歲月對峙,也許并沒有創新的必要,也早已失去創新的能力。

    在歌舞伎座裡,同樣是古老的表演,但它是人民生活裡緊密相聯的一部分,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是他們的享受和樂趣。

    歌舞伎座這一季的演出,将會一直持續到月底。

    每天,各種不同的曲段輪番滾動演出。

     之後抵達京都。

    京都的靜谧氣氛令人放松。

    在一座以庭院微觀之美取勝的古老寺院裡,我見到有人用清端楷書,抄了一首晉人的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詩句豎行排列,寫于冊子上。

    我想,清遠山上的清遠寺,是否更加破落以至要被拆除了。

    她曾對我說,那寺廟牆壁上書寫有這首詩。

    牆根下蟹爪菊茁壯開放,庭院中輕輕呼吸的苔藓和松柏。

    大葉冬青的暗綠色葉子閃爍出光澤,結出一顆一顆渾圓紅色果實,這是童年時在故鄉經常看到的植物。

     夜色寂靜的巷子空無一人,空氣中的清冷和濕潤,電線杆上布線錯綜裸露。

    午夜時分,與一個盛裝的藝伎擦肩而過。

    年輕女子大概表演完畢,手裡拿着包袱,腳步匆促,神情淡漠,帶着一絲絲閑散下來頹唐之意,或許還有微醺醉意,木屐踢踢踏踏走過石闆路。

    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一個男子的言論,他說:我們在日本的感覺,一半是異域,一半卻是古昔,而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異域的,所以不是夢幻似的空假……無可置疑,這是我要的某種流連、變異、淡薄而依稀的古昔的氣氛。

    即使它在異域。

    但它畢竟存在。

     做完周日晚上的京都演講後,我要離開。

     那一天下雨。

    提前到。

    在圖書館的咖啡廳裡喝咖啡,順便看了一下舉行活動的小廳。

    大概能容納300人的空間,在開始之前的10分鐘,隻來了五六個人。

    第一排最靠左邊的位置,坐着一個長發的耶稣頭女子,穿着簡單白襯衣,煙灰色燈芯絨褲子,球鞋,椅背上搭着黑色棉質外套。

    她一動不動腰背挺直坐在那裡,目視前方,沒有消遣用以打發時間,隻是保持靜止等待。

    她的背影使我情不自禁想象她的容貌,但不過是幾秒鐘的雜念。

     等我從洗手間用冷水洗臉,梳理頭發出來,7點半時間剛到。

    走進會場,發現突然之前空間裡已坐滿了人。

    滿滿一屋子的人,不知道他們如何做到如此準确而迅速地出現。

    走到前面演講台,看了一下台下這些異國的陌生人。

    無論如何,會場此刻安靜而專注的氣氛,使我感覺安全和放松。

    那一雙雙集中注視着我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或凝肅的表情,表達出一種善意的禮貌。

    我扶正麥克風,開始演講。

     演講的内容其實很簡單。

    主要是關于寫作與人的真實性的關系。

     按照中國主流文學的價值觀,寫作題材最好傾向鄉村、變革、時代、戰争諸如此類大題材。

    宏偉壯觀,理直氣壯,一種隆重而安全的形式感。

    如果有人傾向寫出個體與他自身以及所置身的世界之間發生的關系,就務必涉及城市、情愛、性、内心陰暗面、人性秘密和困惑,以及死亡。

    呈現自我存在,呈現出美、真實、脆弱、尊嚴,同時呈現出缺陷、卑微、破損、不完滿。

     隻要有人願意寫出态度,說出實話,他就對外界暴露出自我。

    寫作本身不存在被理解的前提,但如果它具備個體存在感,就務必與越過大衆價值觀、是非觀、道德倫理、常規秩序的尖銳邊緣共存。

    同時,快速行進的時代,挾帶亢奮和焦躁,如同浪潮席卷一切。

    個體置身其中,無可回避,不進則退。

    如果你拒絕跟随集體意志和意願,會被看成是一個落伍的失敗的失去價值的人。

    你會被孤立。

     一個試圖與時代和人群背道而行的人,遲早要付出代價。

     商業化圖書出版市場,總是需要作者被貼上标簽。

    如果被強迫貼上标簽,也隻有兩種選擇:一,任由他人越貼越多,隐藏其後,或者自己也樂此不疲參與制造。

    二,逆道而行,把這些标簽一張一張撕揭下來,最終呈現自我立場。

    任何被熱衷的歸類、概念、标簽與寫作沒有關系。

    寫作,其本質是個體生命的清理和重新組織的過程。

     書寫,最初的功能隻對寫作者自身發生作用。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寫過的書都曾是黑夜中的一個禱告,并且充滿真誠和靜默的力量,無法讓人得知。

    書寫,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本能。

    這種本能,跟清晨起床,穿上球鞋去花園跑步,看見露水中盛開着的紫色牽牛花,以及一夜雨水之後從泥土爬到地面密密麻麻的蚯蚓,是一樣的屬性。

    花朵盛開,昆蟲呼吸,人對内心的表達,同屬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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