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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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裡,他反複撫摸她手腕和耳朵上的皮膚,皮膚的觸覺如同一條絲線,在黑暗中悄悄纏綿盤旋,逐漸産生麻醉。

    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與他做,因為她意識和确認了彼此肌膚所産生的粘纏屬性。

    分别之後,他發給她短信,說,手上一直留着你的香氣。

    整個淩晨我用手指捂住臉入睡,隻為嗅聞到你的氣味。

    他們之後也隻做兩件事情,進入彼此,離開對方。

    如此循環,始終維持。

     她和年輕女子在餐廳裡偶遇。

    對方很瘦,每天抽兩包香煙,輕度抑郁症,滔滔不絕說話。

    有時亢奮,有時焦躁,有時粗暴,有時溫馴。

    她們嘗試各種觸摸和愛撫的可能性,在女孩窄小的公寓裡,在點燃着印度香的悶熱房間裡赤裸,聊天傾談,喝酒,有時無端哭泣。

    女孩深深愛戀和依賴她,而她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嬉戲流連。

    訴說,傾聽。

    進入,被進入。

    飽足的平衡。

     她經常凝望自己的臉。

    在酒店或者餐廳洗手間的鏡子裡,在商店的試衣鏡裡,在家裡梳洗台的鏡子裡,見到不同時刻的面容,疲憊的,隐忍的,衰竭的,意興闌珊的。

    她想認清和确定自我的來源和實質。

    而那個新的自我,是臉頰上膨脹出兩團胭脂紅暈的女子。

    年少時,激情之後臉頰就會變得這樣紅,微醺而爛熟的雲霞般絢爛沉醉的紅暈。

    她害怕失去這種敏感而獨特的身體反應。

     她買許多胭脂,收集色彩,熱衷化妝。

    若無愛,情感和肉身停滞困頓,這是令人害怕的事情。

    害怕變老,代謝機能退化,或者壓抑讓身體陷入一種沉睡。

    化妝品櫃台裡的胭脂,是為身體陷入沉睡的女子所準備。

    那原本是自身能産生的顔色,如果要借用外物,隻能說是确實的内部的匮乏。

    與不同的人做之後,她發現自己變得特别美。

    眼睛閃閃發亮,整個人脫胎換骨,仿佛被喚醒。

     每次與他或她分開,她都覺得身體極為疲倦,隻想找到一個地方獲得休憩。

    回到家一旦躺下就是極為困長的睡眠。

    這能量交換如此激越,耗盡力氣,被聯結過的身體極為空洞,如同走入深邃幽暗的森林,告别人世,同時也無比純淨。

    經過與他人強烈的苟合,仿佛是一種深入内部的更新和淨化,傾倒出所有黑暗淤積,包括創痛、匮乏和曆史。

    它帶來生命本源的證明和存在感,讓她知道自己活着并且存在。

     在約會之外的時間,她從不與他們聯系。

    沒有短信、電話,隻是約定俗成的見面,秘密沉默地推進。

    這重新回複的渴求,使她明白内心有一處陷落并未被填補。

    有時她覺得走在哪裡都是一樣。

    在這個地球上,走東走西,生活在哪一個角落,耳邊響起的是哪一種語言,身邊走過的是哪一種膚色的人群。

    貞諒從小給予她四海為家的生活,使她突破對空間概念性的界限。

    唯一相續的,隻是孤獨。

     因為孤獨,她需要這些骨子裡早已習以為常的食物存在:優美惆怅的表達所代表的情感,失去語言的性愛,虐與被虐的肉體關系,被不斷開發的想象力和意識,疼痛,出血,交談,秘密,罪惡感。

     她問琴藥,相愛的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生活。

    男子說,這是兩回事情。

    那時她無法理解,現在她以實踐獲知。

    她自問,這是她所要的生活的真相嗎。

    将近5年,以極為沉靜和忍耐的意志,實踐生兒育女與世隔絕的生活。

    她成為一個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的女人。

    她這樣急促、飽滿、激盛地推進自己的人生,不覺得這樣的消耗過度是一種傷害。

    抑或說,她無法成形,早已在虛空中破碎。

     她說,我覺得不需要任何人,而在不斷反複循環一種感情模式:沉溺,抽離。

    抽離,沉溺。

    我一直想知道,情感與性,背叛與歸屬,放縱與安全,禁锢和逃離,這種種共存之中哪些更趨近愛的本質。

    反複做出試探,執拗需索論證。

    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無法獨自存在于世,卻又無法與别人真正的相愛。

    愛是什麼,我不知道。

    我希望自己找到證實,證明,我希望能夠得到更為強悍和明确的結論。

     29歲,Ian有了婚外戀情。

    他由萬象俊美開朗的年輕男子,變成肩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此間即使有着種種不甘願,依舊單純地戀慕她,照顧她,跟随她,陪伴她。

    結婚5年,盡最大努力做到他能夠提供的最終。

    但男人終究會有疲憊時候,對她反複懷孕分娩的身體感覺疲憊,對她深邃幽暗不動聲色的心境感覺疲憊。

    始終無力控制他們之間的局面,從未在她這裡得到呼應。

     有時他坐在電視機前看體育比賽,吃薯條,喝啤酒,獨自大呼小叫自娛自樂,最終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電視屏幕餘留着亮光和噪音。

    他的年輕面容健壯身體日益荒廢。

    強烈粘實的肉身聯結,在時日延續中以重力般慣性下墜,漸漸淪落冷淡,而彼此内心起初就從未搭建過橋梁,始終疏離隔膜難以靠近。

    她從孩子睡房裡出來,給他蓋上一條毛毯,順手撫摸他汗濕頭發,心裡想,他們給予對方的漸漸隻是憐憫。

    即便如此,卻無力互助。

     戀情對方是他的公司同事。

    30歲本地女子,還未結婚。

    從他開始穿上風格迥異的新襯衣,标牌未拆,獨自在衛生間一邊刮須一邊輕聲哼唱歌曲,她即洞曉他變化。

    旁觀他開始頻繁出差加班,其實是與女子一起去度假,在酒店留宿。

    她佯裝不知,放任他陷入沉迷在刺激、活躍、新奇、同質的情感之中。

    他有時愧疚,有時消沉,有時暴躁,有時讨好。

    如此一直反複無常。

     她試圖判斷他是否因此會想離開家庭。

    如果他想要離開,她和兩個孩子該作如何安排。

    但即使如此,她保持鎮定,在他面前從不表露。

    持續半年之後,她确認要拿出行動證實直覺。

    在一次他例行提出兩天公差之後,她跟蹤了他。

     她把孩子們托給上門的代看人員,跟蹤他們一天的安排。

    在海邊沙灘日光浴,裸身嬉戲,晚上燭光晚餐,去酒吧喝酒,又換了一個酒吧喝酒。

    直到回到酒店。

    等他們關上房門,她輕聲走過走廊,站在房門邊上等待。

    激情勃發的聲響傳送出來,隐約的笑聲和尖叫。

    她屏息站在那裡,心想,如果他能夠得到喜悅滿足,她可以放手。

    她并不認為在這段關系裡,她的立場處于他的對立面。

    他們的婚姻漸漸走回到陌生人的原點,各自都有無能為力的缺陷所在。

    緻命的是,這缺陷他們無法依靠對方互補,而隻是逐漸認清并使它凸現。

    最終它成為一個分界線,讓他們意識和理解彼此完全陌生的本質。

     她把他變成一個在電視機前喝着啤酒入睡的男子。

    她成為養育兩個孩子的母親。

    在瑣碎勞頓的主婦生涯中,每日辛勞操持家務樸素忍耐,每周一次獨自出門,煥然變化成另一個女子衣錦夜行,如同少女時百無禁忌。

    否則她就會覺得被庸俗現實徹底湮沒,身心無法勃發出生機。

    這分裂的生活又如何自治。

    當下隻覺無限疲倦,再無力氣踏出前行或後退的一步。

    坐下來,靠着門閉上眼睛,試圖獲得安睡。

     睡了多久,幾個小時,幾十分鐘,不知道。

    醒過來渾身冰冷發硬,封閉的環形走廊,照明燈光星星點點灑落。

    沒有窗口可以看見天色變化,但她感覺已是淩晨。

    内心有無限寥落洞明,如同少年時獨自在空曠房間裡醒來,猜測失蹤的貞諒是否回返。

    如同手裡捧着一面鏡子,小心翼翼,背負難以置放的重量和易碎的前景。

    安靜下來,反省和回望一路選擇,原來是一次機會。

    給心摁上最為切實笃定的一個長鐵釘,這樣能夠在現實中徹底沉默。

    才能讓自己平靜。

     仿佛是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