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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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她獨自去英國讀書。

    大學報考分子生物學,沒有選擇其他熱門專業。

    這門學科試圖了解生命現象本質及其客觀構造。

    感性,靈性,意識,情緒,情感,這些組成,她經由與貞諒共同生活,已觸摸到此中結實血肉。

    把所有經驗,先大力織成一塊平衡光滑的織物,再慢慢切割它的經緯,剖析它的纖維屬性。

    也許她一直渴望能夠更廣闊和客觀地檢視自己。

     在過程中,隻是逐漸感受到幻滅。

    理論對了解自我質地沒有最終幫助。

    貞諒賦予她颠沛流離四處遊蕩的童年,已成為内心觀念的堅硬基石。

    她隻信任身體力行得以檢驗的真實事物和直接經驗。

     倫敦是陰郁而不存親近的城市。

    古老建築,人群面無表情生疏有禮,性情的保守和刻薄,與它無血緣的人無從領會。

    學校裡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的歐洲同學,她與他們無話可說。

    細雨霏霏的氣候常有,雨水使人倦怠。

    休息日,她獨自帶一把長柄雨傘,穿黑色大衣和球鞋,背帆布包,坐地下鐵穿梭整座城,逛遍博物館,美術館,教堂,廣場,集市……所有大街小巷。

    用腳步丈量地圖上的每一個标記。

    疲憊時,走進街角咖啡店買一杯熱咖啡,一隻夾新鮮奶酪的全麥小圓面包,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腳木椅上,看着街景進食,休憩。

    雨中的古老建築,清冷輪廓湮沒于水霧中。

    電車開過叮叮當當。

    耳邊略帶堅硬腔調的英語嗡嗡作響。

     她說,在這個城市裡,我得到完全的隔絕,因此覺得自由。

     20歲,她意識到生命陸續緩慢長出新的結構和部分。

    她仍舊習慣在眼皮上描出漆黑粗壯的眼線,眉間塗上戲劇化的白粉。

    皮膚黝黑,東方面孔,一雙眼尾細長的漆黑眼睛,單眼皮,眼神高遠冷淡。

    十年如一日,始終是齊眉劉海的濃密長發。

    她來自高山上與世隔絕的少數民族村莊,唯一留存下來的樣本。

    同學老師以為她是日本人或韓國人。

    她說她是中國人,他們會問她來自中國哪裡。

    她無法說明經曆,生性嚴肅,不愛插科打诨嬉笑過場,于是從不解釋也無說明。

    很多人因此認為她倨傲。

     她的确無法輕易說清内心容量。

    那裡隐藏的黑暗深沉難辨。

     跟身邊同齡人并不靠近,幾近活在完全不同的層面。

    她少年時想要和貞諒反向而走,在臨遠積極投身友誼尋找伴侶,成年之後卻自動放棄。

    投靠人群需要付出太大代價。

    事實上,她并不知道如何與人互換。

    她的生命在按照一種既定的秩序堅定有力地抽生、蓬勃,即使是新生的結構,也遵循同一軌道。

    等她清楚自我的屬性,她便也學會了坦然接受孤立。

     因為失去對情感的信仰,投入情愛姿态不羁。

    不交結朋友,隻有戀人。

    很多戀人,男性,女性,年齡身份全無限制。

    與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人進行肉身的聯結,這種短暫而迅急的麻醉,使她一度無法自控。

    與旁人的關系,都以自發行動作為主要方式,直率,熱烈,截然幹脆。

    她耽溺于性與藥物。

     種種方式,不過是想暫時得以忘卻。

    忘卻存在,忘卻記憶,忘卻時間,抵達日常經驗無法揭示的心靈層面。

    聽到,看到,感覺到種種清醒時無法被打開的超脫大門。

    隻要能夠有效完成,哪怕昙花一現,時效完盡,身軀跌落大地分崩離析。

    這些禮物,暫時使她忘記自身是個異質的存在:沒有親人,沒有故鄉,沒有歸宿。

    她被放置在世界任一角落,随波逐流,孑然一身,自生自滅。

     我們是否一定要尋找和回歸故鄉,這樣才會聯通本源,讓心安甯。

    15歲時,她詢問琴藥,并要求他日後安排時間帶她去尋找春梅。

    他答應她,但說,其實你未必需要知道自己從哪裡來。

    最終,你也不會知道要去的是哪裡。

    所謂故鄉,我們回不去的地方,你不必擔心沒有家,沒有血緣的認知。

    我們每一個人都隻是暫存這具肉身之中的過客。

    度過此生,是讓靈魂完成這段旅程,讓它獲得超越的能量。

    世間所有地方,不過都隻是旅店。

    也許以後我們還回來。

    也許不再回來。

     你希望自己回來,還是不回來。

     當然不要回來。

    如果回來,那說明我們的力量不夠。

     16歲冬天,與貞諒最後一次去往清遠山。

     山頂上廢棄古老的寺廟,清遠寺,大殿裡有三座佛像,分别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用生長一千年銀杏雕刻而成。

    清遠寺也許是一座真正的廟宇,古老,被廢棄,永恒儀式感的佛像,沒有人來燒香跪拜祈求俗世繁榮。

    寺廟曆經浩劫多次,被戰争和權力交替輪番洗刷。

    後來有一年,雷電劈擊殿前老玉蘭樹,引燃火災。

    但始終沒有人擾動三座大佛,佛像完好無損,大佛神情目空一切。

     庭院裡臘梅在雪後凜冽寒氣中綻放,黝黑色清瘦枝幹上,金黃色梅花密密排列,散發出清香,在灰白天色裡顯出勃勃生機。

    破損牆壁上留有墨迹,有人用放逸行書抄了一首晉人的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她們在詩句前伫立,長久凝望這片字迹。

     晚上住在寺廟旁邊的小旅館。

    這家私人旅館名叫清宿,每次來山頂,她們都會住在這裡。

    旅館有溫泉,在露天溫泉裡浸泡,細雪落于頭臉輕輕碰撞,咝咝融化在滾燙熱湯裡。

    她和貞諒全身赤裸,偶然而稀少的親密靠近。

    她緊繃繃的身體,仿佛蓄勢待放的花蕾,堅硬青澀。

    身心極為早熟,也許因為身邊存在一對内心深沉不馴的成人男女。

    貞諒纖瘦,但畢竟是在褪色中,肉體有一種熟墜。

    如同已開到盛期的花樹,在釋放出内裡最後一股力量。

    她的手臂、後脖以及後腰上的刺青,花紋均來自古代圖飾。

     她記得那刻當下,這個成年女子對她說的話。

     貞諒說,信得,不知為何,我覺得人越老去,越覺得這個世界什麼東西都不像是真的。

    隻有我們的感情是真的。

    人若死去,什麼都無法帶走,餘留的不過是内心幸存的記憶。

    隻有情感與我們同行。

    但它在這個假的世界裡處處碰壁,最後也會如同假的一般帶來損傷。

    我的确漸漸覺得什麼都不重要,去往遠處的哪裡,過什麼樣的生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擁有真實的情感。

    如果人得到整個世界,卻沒有得到感情,隻是獨自一人,他該如何存活。

    我不願意寂寞至死。

     她說,信得,我不願意寂寞至死。

     她說,而我要在很久之後,才能明白這句話。

    因為隻有在那時我才能夠知道,寂寞是什麼。

     那天是星期三。

    清晨,貞諒獨自外出。

     她出門時穿一件紅色大衣,黑色鑲銀線的絲襪,絲絨繡花鞋。

    臉上撲了粉,塗淡淡的口紅。

    她對裝束一向率性,有時邋遢潦草毫不在意,但這次卻有鄭重豔美,渾身熠熠閃爍。

    她說要出門見人,黃昏時回來,但沒有詳細說去哪裡,見什麼人,做什麼事。

    信得也就什麼都不問。

    看見她手指上戴着一枚鑽石戒指,心有好奇,用手撫摸這枚精光閃爍的戒指。

    貞諒說,你可喜歡。

    她說,喜歡。

    貞諒便把那戒指脫了下來。

     她把它放在她手心裡。

    說,你喜歡就給你,可以戴着玩玩。

    這是個庸常東西,不會讓人顯得更美。

    它不過是一個舊日禮物。

     她看出來這戒指極為昂貴,指圈内刻有奢侈珠寶品牌的限制編号。

    貞諒遣送它的态度平淡自若,沒有留戀,已不關心它出路如何。

    她隻開門準備離開。

    她說,你逐件收拾行李,我們要走。

    她問,我們要去哪裡。

    她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