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

關燈
後隐沒。

    女子路上并不多話。

    有時放音樂,有時抽煙,有時在前面一邊駕駛一邊伸出一隻乎來,示意與她相握。

    貞諒的乎,骨骼清瘦,掌心粗糙而熱,皮膚沒有保養,可看出做過大量手工活。

    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藍色筋脈,在薄薄皮膚下面凸起。

    她撫摸這些滄桑的脈絡,感受其中滲透出來的生命力為之安甯,握着石竹花重又陷入睡眠。

     先到北京。

    貞諒帶她見朋友,來到一所占據整面樓層的高級公寓。

    她從未見到過這般美侖美央的房間:古董硬木家具,孔雀尾羽織繡的台布,景泰藍燒制的蠟燭台,絲絨手繡沙發,嵌玉擅木屏風……所有器物在幼年的她看來都在熠熠閃光。

    許熙年是50歲男子,衣着講究,雙鬓已白,神情和語調沉着,看得出體面優越。

    他長期在瑞士工作,身份不明。

    那一天他特意趕回來,等在公寓裡,隻為與她們見上一面。

     貞諒說,她是我的小朋友。

    她會和我一起。

     他說,你有無計劃送她去學校。

     她現在不需要去學校。

    我們去老撾居住一段時間。

     很好。

     你幫我把北京的公寓賣了。

    我不需要這個。

    我也不會回來。

    可以。

    我知道你最終需要的遠超過這些。

     他對她自有放任和寵愛的心意,之間氣氛卻沒有親密貼近。

    兩人無話可說,冷淡客氣。

    但都不以為意。

     晚上他帶她們去高級法餐廳吃飯,許熙年一身高貴衣飾,貞諒穿舊棉布衫,落拓樸素,長發松松挽成發髻播一根白玉臀。

    兩人在衣着和氣質上并不般配。

    男子一直有電話,接聽處理事務。

    貞諒照顧她吃飯,并不教她如何使用餐巾和刀叉,由她任意。

    也許不覺得有什麼規則需要被遵循和學習,貞諒不注重這些。

    此後她也一貫實行這原則。

     當天晚上,許熙年飛去蘇黎蔔。

    貞諒攜帶她踏上旅途。

     不知為何。

    5歲沒有遇見貞諒之前,所有事情,我的腦海全無印象殘留。

    她說。

     沒有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懼、埋葬的記憶。

    沒有父母和故鄉的概念和形狀,不明了他們的質地和意義。

    也沒有傷痛存在。

    她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關于自身生命的憑據,遺失屬于身份的經緯坐标,同時失去對時間的某段印記。

    這使她感覺到隔絕和完整。

    這使她的人生輕省。

     一個成年女子選擇她互相結盟,給她取名信得。

    這個名字有何涵義,貞諒從未解釋。

     相信,因此得到,一種渴望确認的論證嗎。

    貞諒試圖與她成為遊戲世間對抗規則的伴侶。

    她引導她的路途,是遁人森林趨近天空的小徑,路邊生長高大茂密羊齒藏類,世俗所得不是人生的目标。

    她不能夠做趴在母親身上百無禁忌需索情感的女童。

    她是她的盟友。

    陪伴跟随她的足迹颠來倒去,跨越地球表面一格一格經緯線。

    觀察,感受,尋找,經過。

     在貞諒把一束石竹遞給她時,她已決定接受這命運。

     老撾之後,有悶年時間,住在洶度島上。

     貞諒織夏布,刺繡。

    夏布采用植物纖維,用傳統織機手工紡織。

    這座島嶼,種植大量夏布紡織所需的藤蔓。

    貞諒不局限于收購絲,親自體驗藤蔓生長過程,采藤,煮藤,發酵,洗滌,千燥,拉絲,系絲,打結。

    每一個工序。

    她說,了解手中的絲是怎麼形成的,在織布時能感覺質地知會交融。

    這樣織出來的布,又會不同。

     島上荒僻,隻有滿山遍野的藤蔓覆蓋累累。

    8月時開花,一串串紫紅色蝴蝶狀花朵,使空氣彌漫甜膩香氣。

    粗壯藤莖,分出長莖,卵圓形葉片密密覆蓋。

    盛夏是割藤好時節,開花之前的藤蔓都未變老。

    拉出來的絲輕盈,堅韌,具有自然光澤。

    貞諒與一幫當地老婦一起工作。

    年輕人不做這件事情,大部分離開島嶼去都市讨生活。

     她們在深山采藤蔓,捆紮起來放在大鍋裡煮燙,用海水冷卻,再放進窯坑裡發酵。

    一天半後,拿到海裡,把腐爛表皮洗掉。

    全都是在夏天做的事情。

     她在這樣的時段覺得快活。

    穿着碎花裙子在大海邊奔跑,采集花花草草,捕捉螃蟹貝類,等待貞諒收工。

    有時貞諒一直忙碌到黃昏,在退卻潮水的泥灘上來回奔走,滿頭大汗。

    穿着粗布褲,T恤,頭發盤成發髻包着頭巾。

    在中途憩息時,對着大海點起一支煙,神色安閑。

    海邊的晚霞絢爛至極。

     記憶中的女子貞諒,生命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織一匹布。

     把從草木中分離出來的植物纖維,纏繞成一團團絲線,裝置在乎織機上。

    把線浸濕,之後馬上上機,一氣呵成,否則絲線變幹之後會發硬。

    線頭穿過梭子開始織。

    一把梭子來回穿梭。

    速度極慢。

    一個線團能織40公分長、30公分寬的一段。

    這是重複的單純的以靜默時光包裹其中的勞作。

    貞諒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推進。

    這樣的姿勢和節奏,使年幼的她,覺得詭異而迷人。

     貞諒教她背古詩,讀到陸遊的“水風吹葛衣,草露濕芒履”。

    說裡面的葛衣,是她在做的東西。

    白色夏布如同蟬翼輕薄,輕盈堅韌,閃爍出生絹一般微妙光澤。

    這個工作,以時節變化來做回應,而不是依靠機器的孤立行動。

    相對于工廠流水線出來的批量化商品生産,更苛刻脆弱,更易出錯,更要付出耐心、勞累、專注。

    但同時它帶有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活的,具有每分每秒不可預料的錯誤和美。

    這是織出一匹布的樂趣所在。

     由于植物纖維提取的成本高,産量少,傳統織機又幾近被淘汰,也因為這般勞頓,慎重,在大規模需求商業利潤的流水線工業的時代,這種方式隻能是審美象征。

    貞諒去往高山、海邊、島嶼、盆地,收集各種花紋、色彩、布料、繡法。

    手工織布,裁剪,縫制出素雅裙衫和童裝,兼具天然植物的染色和手工刺繡,每一件作品售價極高,顧客寥寥。

    也有固定客戶收購,主要在日本和歐洲。

    她隻以此打發時間。

    她們沒有為生計發過愁。

    生活也簡單。

     貞諒對這門古老乎藝的狂熱執着,顯然帶有其他目的。

    這是和喧雜快速的時代背道而馳的一件事情,她的生命企求一種倒退。

    或者說,她在試驗一種逃逸方式,代價是她們漂泊不定從無歸屬的生活以及與社會和人群的隔離。

     13歲那年。

    貞諒對她說,信得,我們住到臨遠去。

     她問,我們會住多久。

    貞諒說,不知道。

    也許不再走。

    我開一個店鋪,你上學交朋友。

    你已長大。

     清遠山如同天然屏障截然封閉,使古都臨遠成為一顆孤立心髒。

    山巒連綿起伏,幽綠蜿蜒,種滿竹子、松柏、香樟、楓楊,四季常青。

    山頂有古老荒廢的清遠寺。

    清遠湖水波激淞,夏雨冬雪,為世人敞開胸懷。

    這座城池四季分明。

    春天碧柳紅桃,夏天滿湖荷花,秋天桂花飄香,冬天臘梅綻放。

    它使臨遠人心平氣和生活在當下。

    賞花,喝茶,望月,觀潮,聽曲,蕩舟,踏青,嬉戲。

     與自然不可分隔互相融合的關系,使它回避人為摧毀。

    大部分城市在前行,臨遠某些部分已死,這使它保留古意,維持尊嚴。

    臨遠有依傍有憑靠。

    它不是在荒地上全新堆壘出來的城市,除了交易一無所有。

    也不是被摧毀太重的舊城,餘生創傷深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