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慶長 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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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感覺自己逐漸老去,如果試圖分辨與以往最為本質的區别,無非是看待事物的眼光發生變化。

    仿佛突然之間眼睛被擦亮。

    有人這樣比喻年齡跨越過30歲的心得。

    以此看見幻象以及妄想的無處不在,看見事物在一種慢慢毀壞過程之中。

    毀壞到一定程度,虛空破碎,單純完整的初始再次呈現。

    這是一次漫長的周而複始的循回,其長度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計算。

    這是屬于時間的奧秘。

     眼睛被擦亮,人認清自我局限。

    一種無力感枝節盤錯紮下根基。

    此刻你是摩天大樓之間搭上鋼索的穿行者,手裡平衡杆是單純意志。

    世界的組成原是孩童積木造型,岌岌可危,分崩離析。

    身下黑暗高聳,耳邊風聲呼嘯。

    雲端抑或傳來一聲鳥啼,全是神秘不可測數機關,你以為可以掌控局面,肢體和神經足夠強壯。

    握緊惟一工具,遵循内心指示,做出判斷,邁出腳步。

    鋼索在足下振顫不已。

    如同命運沉默的警示。

     你自認在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卻有可能發現最終陷入一場戲谑。

     周慶長很早時,就意識到這樣一種個人處境與命運秩序互相接應的荒誕感。

    這使她選擇和行進事物的意識歸于嚴肅,并最終在人群中成為一個面目神情總有倔強之意的女子。

    她認定道路持有方向。

    或者,如同她的女性朋友Fiona所言,周慶長不合時宜。

    但也許偏狹卻異常堅定,她的确擁有自己認定的根本。

    并且不交換,不放棄,不懷疑,不推翻。

     媒體圈子同行,每周一次AA制飯局。

    固定在周五晚,廣式茶餐廳。

    如果沒有工作任務,大家按時相聚,聯絡感情互通有無。

    制作内容要随着外界風吹草動,做出迅速反應,這是通行法則。

    口頭相傳有時最直接有效。

    慶長和Fiona都是其中成員。

    慶長所在二線小城雲和,離Fiona家鄉,雲和管轄下的縣城花牆,不過80多公裡,可算是同鄉。

     她們是生命力旺盛的人,在上海遊蕩數年,早已抹去痕迹,看不清來路。

    區别是Fiona是作為全省第一名的優等生,考上複旦中文系,畢業之後不想再回去。

    而慶長,本地一所破落學校畢業之後,轉換過數種職業,憑藉特殊途徑,婚姻,來到上海謀生。

    走的是不同道路。

     Fiona在一份銷量龐大的時尚周報工作。

    采訪對象多為成功人士:電影明星,藝術家,商界精英,知識界權威,政府官員……出入名流圈子、各種私人會所俱樂部、奢侈品專賣店、高級酒店、畫廊、派對和盛會。

    兜轉一圈之後,脫胎換骨。

    截然不再是在縣城度過人生最初17年的憨實少女,成為大都會摩登女郎。

    性格生辣活躍,學曆和業績可圈可點。

    惟一不足,隻是身份證上奇突的縣城地址。

    這個地址,與現實生活已不發生關聯,卻是她最為确定的曆史核心。

     越意識分明,越具有劇烈抗衡的勇氣。

    Fiona的自我改造,方向堅定,不遺餘力。

    最具戰績的證明,拿出攻克英語級别的堅韌精神,學會一口地道上海話。

    顯然這比前者具備更大難度,方言有大量口語、俗語、特殊發音要求。

    但如同她的熟練英文一樣,她的上海話也已基本上聽不出破綻。

    背後下過多少苦功她不會發言,但圈子裡相交不深的當地人,全當她同類。

    這對她很重要。

     她認為重要的事情,慶長都覺得次要。

     慶長覺得一個人背負其上的承當和經曆是重要的。

    那正是生命光源滋生的來處。

    她注重這光源映射在身上的參照,這樣才能對照呈現輪廓清晰的自我。

     她對清池說起少年時一段回憶。

    14歲,她是叛逆少女,與寄養家庭不和不願回家,經常逃課。

    對學校課業失去興趣,百無聊賴。

    有時會用不吃午飯省出來的零錢,坐火車或客車去附近村鎮短途旅行。

    這是她做過多次的事情。

    随意來到一個村莊一段山路,在湖邊、田野、山谷閑坐半日,再坐車回去。

     一個夏日午後,她在不知名小鎮提前下火車,迷了路。

    一直在山道上行走,兜兜轉轉,走進一條山嶺的火車隧道。

    這是必須穿越的道路,否則隻能走回頭路。

    一條記憶中無限漫長的隧道。

    空曠,幽深,冷清,黑暗。

    漸漸,漸漸,能夠看見依稀洞口映出湛亮雲天山影,一排盛開的粉白夾竹桃樹叢,花團錦簇。

     她獨自長時間穿越,聽到通道裡的回聲,鈍重而顫動的足音和呼吸。

    眼睛眨都不眨,一直盯着那片光亮,如此才不讓内心畏懼和彷徨把時間擊垮。

    突然,背後一列火車呼嘯穿進隧道。

    刺眼燈光逼射雙眼如同盲目,空氣摩擦發出嚣叫。

    海潮般大風撲卷而來。

    她把背部四肢緊貼在石壁上,身體發軟,用盡全力支撐自己。

    側過臉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火車經過。

     大風仿佛從胸腔和軀體裡穿透而過,要讓身心碎裂。

    她對他說。

    我意識到身體中每一處結構都在使出力量與之回應。

    在火車穿行遠去之後,她用力奔跑,跑向盡頭嶄新天地,感受心髒的躍動疼痛。

    如同一種寓意暗示,她将成為一個始終在尋找光源并為之行進的人。

    所有經曆,不過是一次一次的認證。

    是内心明确而強大的意願,召喚細節和過程的發生。

    因果前後無法定位,如同被熱和光所吸引的飛蛾。

     她因此得知,自己所面對的道路,注定支離颠沛并需要付出更多力氣。

     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害、壓抑和傷痛。

    自由的,放肆的,愉悅的,流瀉的,到最後才會顯示出某種失控的力量的變形。

     因為趨利避害的本性,我們最終與一些美好的初衷背道而馳。

    或者,這美好的初衷,本該是遠處連綿深邃的藍紫色山嶺之上,可望不可及的一抹虹彩,而不是被放置在白瓷碗盞中舉手可食的一道午後甜點。

    在人做過的事情中,最終可産生意義的,是向遠處山嶺跋涉步行心懷熱忱邁出的每一個步伐,而不是暴飲暴食後從食道裡傳出的幾聲沉悶飽嗝。

     在經曆過數種不同行業之後,25歲,慶長進入一家新創刊文化雜志工作。

    慶長被挖角,她在行業裡已有好口碑。

    在廣告公司工作之餘,時常兼職為雜志做采訪。

    當初認識Fiona,也是幫她寫稿。

    即使隻是與開餐飲店的老闆聊天,其采訪稿言之有物角度清新也奪人眼目。

    提問犀利,深入淺出。

    與其說那是天賦,不如說,她内心的價值觀警示她選擇到客觀準确的角度和層面。

     她試圖成為一個有杠杆的人,做事情棱棱角角,有所依據,而不是被人群和集體的概念暴力所摧毀。

    她也不需要如Fiona那般熱衷武裝表相及形式,試圖獲得社會階層和他人認同。

    她漠視認同,并同樣漠視不認同。

    就像她從沒有學習說一句上海話。

    她全聽懂,但一句都不說。

    僅僅因為,她認定這一切是和她的生命不相關的東西。

     進入雜志之後,她得到采訪專欄,開始獨立做主工作路線。

    與攝影師搭伴,走遍全國偏遠省份。

    深山小村裡失學少年,艾滋病村落,西藏手工做佛像的喇嘛,一邊種植草藥給人治病一邊在山區傳教的牧師,堅持穿古服研究整理古籍以古代方式生活的教授,終南山上隐居道士,母親抑郁症發作殺掉三個孩子的家庭,因為舉報被迫住在山洞裡的男子,河流污染有畸形嬰兒出生的縣城……諸如此類,種種離奇或邊緣存在的主題,是她追索的内容。

     一次采訪,通常有一星期或半個月左右時間,花費在旅途上。

    艱辛細緻的工作方式。

    做完采訪,回家做筆錄,整理,撰稿,做出一個大專題。

    和攝影師溝通圖片,編輯版面。

    發稿前在辦公室裡通宵無眠。

    如果人在上海,每周一上午固定去雜志社裡開會。

    毫無疑問,她的工作方式與她内心的光源吻合,以此煥發身心所能蘊涵的全部深沉力量,自己卻并不知曉。

     這是她用來印證和确認自我存在的通道,而不僅僅是一份按時出工謀取薪水用以維生的職業。

    也有可能,她内心的信念,吸引這份工作來臨。

     在污泥沼澤般腐爛并且散發出惡臭的現實中,在與世隔絕的高山之巅山溪深谷中,尋找人性與天清地遠的一絲交集。

    這交集在烈焰深淵裡時而更顯示出一種迫切急進的光芒。

     1年12次采訪做完,印證慶長持有的論點: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害、壓抑和傷痛。

    自由的,放肆的,愉悅的,流瀉的,到最後才會顯示出某種失控的力量的變形。

     27歲這年10月。

    慶長在浦東機場等待飛機去往北京,受Fiona所托,做一個大篇幅采訪。

    對方是一家加拿大商業軟件公司高管。

    這本是Fiona差使,但她分身無術,慶長應急幫忙。

    對方秘書已與她通過電話。

    采訪安排在下午3點。

    慶長抵達北京之後,直接趕去國貿CBD。

     機場快軌乘客很滿。

    經過一段地下隧道,開到地面高架軌道上,窗邊出現一覽無餘城市景色。

    北京天空,在某個時段經常是灰白色的。

    凝滞的污染空氣,使人鼻塞、喉痛、頭暈腦脹。

    早晨刷牙會想嘔吐。

    但清池說,在此地生活數年之後,這些症狀會逐漸消失。

    不是痊愈,而是習慣。

    人最終都是在習慣中屈服。

    我們的意志并非想象中那般強韌,它也不能夠選擇理所當然的正确。

    正确的,隻能是那些最終要強迫你接受的存在。

    不管它是空氣,城市,婚姻,個性,還是其他。

    這是他的結論。

     此刻,她坐在靠窗位置,漫無邊際觀望因工作短暫停留兩天的城市。

    北京秋天,偶爾天空湛藍高遠,氣候爽朗。

    後面一對來自美國的男子,一個年老,一個年少,熱烈交談,不斷發出輕聲贊歎。

    他們對這個城市有新鮮熱情。

    對面鄰座,兩個結伴韓國少女,年輕,化妝豔美,用手機自拍照片,在單調娛樂中快活打發時間。

     在這裡,不存在沒有目的的人。

    下車之後,誰都知道去往哪裡。

    城市是巨大洞穴。

    要盡快進入能夠通往它内部的秘密小徑。

    個體在被吞沒的時候,才是安全的。

    這樣它隐藏了自身危險性。

     慶長并非第一次來到北京,對這個城市素無好感。

    但她喜歡獨自出行的自己。

    在一個隔閡嚴重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