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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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會 的無限風光。

    美麗的車,美麗的馬,一起飛駛疾馳,完成了一組氣韻奪人的情感遺 像。

    又傳說她在風景勝處偶遇一位窮困書生,便慷慨解囊,贈銀百兩,助其上京。

     但是,情人未歸,書生已去,世界沒能給她以情感的報償。

    她并不因此而郁憤自戕, 而是從對情的執著大踏步地邁向對美的執著。

    她不願做姬做妾,勉強去完成一個女 人的低下使命,而是要把自己的美色*呈之街市,蔑視着精麗的高牆。

    她不守貞節隻 守美,直讓一個男性*的世界圍着她無常的喜怒而旋轉。

    最後,重病即将奪走她的生 命,她卻恬然适然,覺得死于青春華年,倒可給世界留下一個最美的形象。

    她甚至 認為,死神在她19歲時來訪,乃是上天對她的最好成全。

     難怪曹聚仁先生要把她說成是茶花女式的唯美主義者。

    依我看,她比茶花女活 得更為潇灑。

    在她面前,中國曆史上其他有文學價值的名妓,都把自己搞得太逼仄 了。

    為了一個負心漢,或為了一個朝廷,颠簸得過于認真。

    隻有她那種頗有哲理感 的超逸,才成為中國文人心頭一幅秘藏的聖符。

     由情至美,始終圍繞着生命的主題。

    蘇東坡把美衍化成了詩文和長堤,林和靖 把美寄托于梅花與白鶴,而蘇小小,則一直把美熨帖着自己的本體生命。

    她不作太 多的物化轉換,隻是憑借自身,發散出生命意識的微波。

     妓女生涯當然是不值得贊頌的,蘇小小的意義在于,她構成了與正統人格結構 的奇特對峙。

    再正經的鴻儒高士,在社會品格上可以無可指摘,卻常常壓抑着自己 和别人的生命本體的自然流程。

    這種結構是那樣的宏大和強悍,使生命意識的激流 不能不在崇山峻嶺的圍困中變得恣肆和怪異。

    這裡又一次出現了道德和不道德、人 性*和非人性*、美和醜的悖論:社會污濁中也會隐伏着人性*的大合理,而這種大合理 的實現方式又常常怪異到正常的人們所難以容忍。

    反之,社會曆史的大光亮,又常 常以犧牲人本體的許多重要命題為代價。

    單向完滿的理想狀态,多是夢境。

    人類難 以掙脫的一大悲哀,便在這裡。

     西湖所接納的另一具可愛的生命是白娘娘。

    雖然隻是傳說,在世俗知名度上卻 遠超許多真人,因此在中國人的精神疆域中早就成了一種更宏大的切實存在。

    人們 慷慨地把湖水、斷橋、雷峰塔奉獻給她。

    在這一點上,西湖毫無虧損,反而因此而 增添了特别明亮的光色*。

     她是妖,又是仙,但成妖成仙都不心甘。

    她的理想最平凡也最燦爛:隻願做一 個普普通通的人。

    這個基礎命題的提出,在中國文化中具有極大的挑戰性*。

     中國傳統思想曆來有分割兩界的習慣性*功能。

    一個渾沌的人世間,利刃一劃, 或者成為聖、賢、忠、善、德、仁,或者成為奸、惡、邪、醜、逆、兇,前者舉入 天府,後者淪于地獄。

    有趣的是,這兩者的轉化又極為便利。

    白娘娘做妖做仙都非 常容易,麻煩的是,她偏偏看到在天府與地獄之間,還有一塊平實的大地,在妖魔 和神仙之間,還有一種尋常的動物:人。

    她的全部災難,便由此而生。

     普通的、自然的、隻具備人的意義而不加外飾的人,算得了什麼呢?厚厚一堆 二十五史并沒有為它留出多少筆墨。

    于是,法海逼白娘娘回歸于妖,天庭勸白娘娘 上升為仙,而她卻拼着生命大聲呼喊:人!人!人! 她找上了許仙,許仙的木讷和萎頓無法與她的情感強度相對稱,她深感失望。

     她陪伴着一個已經是人而不知人的尊貴的凡夫,不能不陷于寂寞。

    這種寂寞,是她 的悲劇,更是她所向往的人世間的悲劇。

    可憐的白娘娘,在妖界仙界呼喚人而不能 見容,在人間呼喚人也得不到回應。

    但是,她是決不會舍棄許仙的,是他,使她想 做人的欲求變成了現實,她不願去尋找一個超凡脫俗即已離異了普通狀态的人。

    這 是一種深刻的矛盾,她認了,甘願為了他去萬裡迢迢盜仙草,甘願為了他在水漫金 山時殊死拼搏。

    一切都是為了衛護住她剛剛抓住一半的那個“人”字。

     在我看來,白娘娘最大的傷心處正在這裡,而不是最後被鎮于雷峰塔下。

    她無 懼于死,更何懼于鎮?她莫大的遺憾,是終于沒能成為一個普通人。

    雷峰塔隻是一 個歸結性*的造型,成為一個民族精神界的怆然象征。

     1924年9月,雷峰塔終于倒掉,一批“五四”文化闖将都不禁由衷歡呼,魯迅更 是對之一論再論。

    這或許能證明,白娘娘和雷峰塔的較量,關系着中國精神文化的 決裂和更新?為此,即便明智如魯迅,也願意在一個傳說故事的象征意義上深深沉 浸。

     魯迅的朋友中,有一個用腦袋撞擊過雷峰塔的人,也是一位女性*,吟罷“秋風 秋雨愁煞人”,也在西湖邊上安身。

     我欠西湖的一筆宿債,是至今未到雷峰塔廢墟去看看。

    據說很不好看,這是意 料中的,但總要去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