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緩的跟了過去。

    時間橫豎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沒關系。

    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着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牆壁,攔住了這邊的山。

    柳原靠在牆上,流蘇也就靠在牆上,一眼看上去,那堵牆極高極高,望不見邊。

    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顔色。

    她的臉,托在牆上,反襯着,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

    柳原看着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

    ……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

    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 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着?"柳原嗤的一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

    "流蘇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靜了半晌,歎了口氣。

    流蘇道:"你有什麼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

    "流蘇歎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

    "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

    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

    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

    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二十四了。

    關于我的家鄉,我做了好些夢。

    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麼的失望。

    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

    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

    "流蘇試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

    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髒些,是你外面的人。

    你外面的東西。

    你若是混在那裡頭長久了,你怎麼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們,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

    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

    "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着什麼借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裡這麼說着,心裡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

    在某種範圍内,她什麼都願意。

    她側過臉去向着他,小聲答應着:"我懂得,我懂得。

    "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

    柳原格格的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

    可是也有人說,隻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适宜于低頭。

    适宜于低頭的,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

    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

    "流蘇變了臉,不禁擡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決不會有的。

    待會兒回前房裡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領上的鈕子,看個明白。

    "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保得住你的美。

    薩黑荑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待在家裡,整天坐着,就發胖了。

    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着,連發胖都不肯發胖──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

    懶倒也有懶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