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參商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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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從馬上一掠而下,右手的劍從中忽然刺出。

     一道雷霆落到了劍網裡,在瞬間就交換了十幾招,長劍相擊,發出了連綿不絕的“叮叮”之聲。

    妙風輾轉于劍光裡,以一人之力對抗中原七位劍術精英,卻沒有絲毫的畏懼。

    他的劍隻是普通的青鋼劍,但劍上注滿了純厚和煦的内力,卻淩厲得足以和任何名劍對抗。

     “啊!”七劍裡有人發出了驚呼,因為雙劍乍一交擊,手裡的劍便瞬間仿佛浸入沸水一樣的火熱起來。

    那種熱沿着劍柄透入,燙得人幾乎無法握住。

     “小心,沐春風心法!”霍展白看到了妙風劍上隐隐的紅光,失聲提醒。

     仿佛孤注一擲地想速戰速決,這個大光明宮裡的神秘高手一上來就用了極淩厲的劍法,幾乎是招招奪命,不顧一切,隻想從劍陣中闖過。

     一輪交擊過後,被那樣洶湧狂烈的内息所逼,鼎劍閣的劍客齊齊向外退了一步。

     唯獨白衣的霍展白站在璇玑位,手中墨魂劍指向地面,卻是分毫不動。

    他隻是死守在璇玑位,全身的感知都張開了,捕捉着對手的一舉一動。

     顯然是急于脫身,妙風出招太快,連接之間略有破綻。

    隻是細小的一瞬機會,卻立刻被抓到——墨魂劍就如一縷黑色的風,從妙風的劍光裡急速透了進來! 中了! 霍展白一劍得手,心念電轉之間,卻看到對方居然在一瞬間棄劍!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他居然完全丢棄了武器,硬生生用手臂擋向了那一劍。

     “嚓”,輕輕一聲響,純黑的劍從妙風掌心投入,刺穿了整個手掌将他的手釘住! 得手了!其餘六劍一瞬發出了低低的呼聲,立刻掠來,趁着對手被釘住的刹那齊齊出劍,六把劍交織成了一道光網,隻要一個眨眼就能把人絞成碎片! 在那一瞬間,妙風霍然抽劍轉身! “唰”,他根本不去管刺向他身周的劍,隻是不顧一切的出手,手裡長劍瞬地點在了七劍中年紀最小、武功也最弱的周行之咽喉上。

     所有的劍,都在刺破他衣衫時頓住。

     “八弟,你——”衛風行大吃一驚,和所有人一起猝及不妨地倒退出三步。

     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人居然铤而走險,用出了玉石俱焚的招式。

     “不要管我!”周行之臉色慘白,嘶聲厲呼。

     妙風單手執劍站在雪地上,顯然剛才一番激戰也讓他體力透支,他氣息平匍,眼神卻冰冷:“我收回方才的話:你們七人聯手,的确可以攔下我——但,至少要留下一半以上人的性命。

    ” 他聲音疲憊而嘶啞:“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 七劍沉默下來,齊齊望向站在璇玑位上的霍展白。

     霍展白也望着妙風,沉吟不決。

     這一次他們的任務隻在于剿滅魔宮,如果半途和妙風硬碰硬的交手,隻怕尚未到昆侖就損失慘重——不如幹脆讓他離開,也免得多一個阻礙。

     沉吟之間,衛風行忽然驚呼出聲:“大家小心!” 鼎劍閣的七劍齊齊一驚,瞬間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大氅内忽然間伸出了第三隻手,蒼白而瘦弱。

     他們忽然間明白了,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妙風使身邊,居然還帶着一個人?!他竟然就這樣帶着人和他們交手!那個人居然如此重要,即便是犧牲自己的一隻手去擋,也在所不惜? 那隻手急急地伸出,手指在空氣裡張開,大氅裡有個人不停地喘息,卻似無法發出聲音來。

     妙風臉色變了,手裡長劍往前一送,割破了周行之的咽喉:“你們讓不讓路?” 周行之也是硬氣,居然毫無懼色:“不要讓!别管我!” “放開八弟,”終于,霍展白開口了,“你走。

    ” 他往後微微退開一步,離開了璇玑位——布置嚴密的劍陣頓時洞開。

     妙風松了一口氣,瞬地收劍,翻身掠回馬背。

     霍展白站在大雪裡,望着東北方一騎絕塵而去,隐隐之間忽然有某種不祥的預感。

     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隻是感覺自己可能是永遠的錯過了什麼。

     他就這樣站在雪裡,緊緊握着墨魂劍,任大雪落滿了一身。

    一直到旁邊的衛風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驚覺過來。

    翻身上馬時,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妙風消失的方向。

     然而,那一騎,早已消失在漫天的大雪裡。

    如冰風呼嘯,一去不回頭。

     ——有什麼……有什麼東西,已然無聲無息的從身邊經過了麼?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原來這一場千裡的跋涉、最終不過是來做最後一次甚至無法相見的告别。

     妙風擁着薛紫夜,在滿天大雪中催馬狂奔。

     整個天和地中,隻有風雪呼嘯。

     冰冷的雪,冰冷的風,冰冷的呼吸——他隻覺得身體裡的血液都快要凍結。

     “噗”,筋疲力盡的馬被雪坎絆了一跤,前膝一屈,将兩人從馬背上狠狠甩了下來。

    妙風急切之間伸手在馬鞍上一按,想要掠起,然而身體居然沉重如鐵,根本沒有了平日的靈活。

     他隻來得及在半空中側轉身子,讓自己的脊背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摔落雪地。

     一口血從他嘴裡噴出,在雪上濺出星星點點的紅。

     和教王一戰後身體一直未曾恢複,而方才和鼎劍閣七劍一輪交手,更是惡化了傷勢。

    此刻他的身體,也已然快要到了極限。

     雖然他們兩個人都擁有淩駕于常人的力量,但此刻在這片看不到頭的雪原上,這一場跋涉是那樣無助而絕望。

    這樣相依踉跄而行的兩人在上蒼的眼睛裡,渺小如蝼蟻。

     “……”他忽然感覺手臂被用力握緊,然而風雪裡隻有細微急促的呼吸聲,仿佛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能說出來。

     “薛谷主!”妙風連忙解開大氅,将狐裘裡的女子抱了出來,雙手抵住她的後心。

     那一張蒼白的臉出現在狐裘裡,已經變為可怖的青色,一隻手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探了出來,一直保持着張開的姿勢,微微在空氣裡痙攣,似乎想要用盡全力抓住什麼。

    口唇微微翕動。

     剛才……剛才是幻覺麼?她居然聽到了霍展白的聲音! 那一瞬間,瀕死的她感到莫名的喜悅,以驚人的力氣擡起了手,想去觸摸那個聲音的來源——然而因為劇毒的侵蝕,衰弱的她甚至無法發出一個字來。

     “……”她無聲而急促地呼吸,眼前漸漸空白,忽然慢慢浮現出一個溫暖的笑靥—— “等回來再和你比酒!” 梅花如雪而落,梅樹下,那個人對着她笑着舉起手,比了一個猜拳的手勢。

     “霍、霍……”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終于吐出了一個字。

     “薛谷主!”輕微的聲音卻讓身邊的人發出了狂喜低呼,停下來看她,“你終于醒了?” 是、是誰的聲音?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藍色的發和白色的雪。

     “雅彌……”她的神智稍微回複,吐出了輕微的歎息——原來,是這個人一直不放棄地想挽回她的性命麼?是這個人,一直伴随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麼? 那,也是一種深厚的宿緣罷。

     他想說什麼,她卻忽然豎起了手指:“噓……你看。

    ” 纖細蒼白的手指顫巍巍地伸出,指向飄滿了雪的天空,失去血色的唇微微開阖,發出歡喜的歎息,吐出一個字:“光。

    ” 妙風下意識地擡起頭,然而灰白色的天冷凝如鐵,隻有無數的雪花紛紛揚揚迎頭而落,荒涼如死。

     他忽然間有一種入骨的恐懼,霍地低頭:“薛谷主!” 就在引開他視線的一瞬間,她的手終于順利地抓住了那一根最長的金針,緊緊地握在了手心。

     “光。

    ”她躺在柔軟的狐裘裡,仰望着天空,唇角帶着一絲不可捉摸的微笑。

     在她逐漸模糊的視線裡,漸漸有無數細小的光點在浮動,帶着各種美麗的顔色,如同精靈一樣成群結隊的飛舞,嘻笑着追逐。

    最後凝成了七色的光帶,在半空不停輾轉變幻,将她籠罩。

     她對着天空伸出手來,極力想去觸摸那美麗絕倫的虛幻之光。

     和所愛的人一起去那極北之地,在浮動的巨大冰川上看天空裡不停變幻的七色光……那是她少女時候的夢想。

     然而,她的夢想,在十三歲那年就永遠的凍結在了漆黑的冰河裡。

     劫後餘生的她獨居幽谷,一直平靜的生活,心如止水,将自己的一生如落雪一樣無聲埋葬。

     然而,曾經一度,她也曾奢望擁有新的生活。

     希望有一個人能走入她的生活,能讓她肆無忌憚的笑,無所顧忌的哭,希望穿過所有往事築起的屏障直抵彼此的内心。

    希望,可以和普通女子一樣蒙着喜帕出閣,在紅燭下靜靜地幸福微笑;可以在柳絲初長的時候坐在繡樓上,等良人的歸來;可以在每一個欲雪的夜晚,用紅泥小爐溫熱新醅的酒,用正經或者不正經的談笑将昔年所有冰冷的噩夢驅散。

     曾經一度,她也并不是沒有對幸福的微小渴求。

     然而,一切,終究還是這樣擦身而過。

     雪不停的下。

    她睜開眼睛凝望着灰白色的天空,那些雪一片一片精靈般的飛舞,慢慢變大、變大……掉落到她的睫毛上,冰冷而俏皮。

     已經是第幾天了? 七星海棠的毒在慢慢侵蝕着她的腦部,很快,她就要什麼都忘記了吧?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拼命去抓住腦海裡潮汐一樣消退的幻影,另一隻藏在狐裘裡的手緊緊握住了那枚長長的金針。

     ――――――――――――――――――――――― 鼎劍閣的七劍來到南天門時,如意料之中一樣,一路上基本沒有遇到什麼成形的抵抗。

     魔宮顯然剛經曆過一場大規模的内鬥,此刻從昆侖山麓到天門之間一片淩亂,原本設有的驿站和望風樓上隻有幾個低級弟子看守,而那些負責的頭領早已不見了蹤影。

     霍展白在冰川上一個點足,落到了天門中間的玉階上。

     高高的南天門上,赫然已有一個帶着青銅面具的人在靜靜等待着。

     妙空? “你們終于來了。

    ”看到七劍從冰川上一躍而下,那個人從面具後吐出了一聲歎息。

    雖然帶着面具,但也能聽得出他聲音裡的如釋重負:“我等了你們八年。

    ” 他對着霍展白伸出手來。

     袖子上織着象征着五明子身份的火焰紋章,然而那隻蒼白的手上卻明顯有着一條可怖的傷痕,一直從虎口延展到衣袖裡——那是一道劍傷,挑斷了虎口經脈,從此後這隻右手便算是殘廢,再也無法握劍。

     霍展白和其餘六劍一眼看到那一道傷痕,齊齊一震,躬身緻意。

    八人在大光明宮南天門前一起做了同一個動作:倒轉劍柄、抵住眉心。

    然後,相視而笑。

     “六哥。

    ”他走上前去握住那隻伸過來的手,眼裡帶着說不出的表情,“辛苦你了。

    ” “霍七,”妙空微笑起來,“八年來,你也辛苦了。

    ” 他擡起手,從臉上摘下了一直帶着的青銅面具,露出一張風霜清奇的臉,對一行人揚眉一笑——那張臉,是中原武林裡早已宣告死亡的臉,也是鼎劍閣七劍生死不能忘的臉。

     八劍中排行第六的,汝南徐家大公子:徐重華! 八年前,為了打入昆侖卧底,遏制野心勃勃試圖并吞中原武林的魔宮,這個昔年和霍展白一時瑜亮的青年才俊,曾經承受了那麼多的壓力和誤解—— 為了脫離中原武林,他裝作與霍展白争奪新任閣主之位,失敗後一怒殺傷多名長老遠走西域;為了取信教王,他與追來的霍展白于星宿海旁展開了一場生死搏殺,最後被霍展白一劍廢掉右手,又洞穿了胸口。

     重傷垂死中掙紮着奔上南天門,終于被教王收為麾下。

     從此後,昆侖大光明宮裡,多了一名位列五明子的神秘高手;而在中原武林裡,他便是一個已經“死去”的背叛者了。

    連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都不知道背負着惡名的丈夫還活在天下的某一處。

     八年後,摘下了“妙空”的面具、重見天日的徐重華對着同伴們展露笑意,眼角卻有深深的刻痕,雙鬓斑白——那麼多年的忍辱負重,已然讓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男子過早地衰老了。

     霍展白握着他的手,想起多年來兩人之間糾纏難解的恩怨情仇,一時間悲欣交集。

     他是他多年的同僚,争鋒的對手,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然而,卻也是奪去了秋水的情敵——在兩人一起接受了老閣主那一道極機密的命令時,他贊歎對方的勇氣和耐力,卻也為他抛妻棄子的絕決而憤怒。

     在星宿海的那一場搏殺,假戲真做的他,幾乎真的把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