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參商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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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景象,大光明宮所有弟子都永生難忘。

     最高峰上發生了猝然的地震,萬年不化的冰層陡然裂開,整個山頭四分五裂,雪暴籠罩了半座昆侖,而山頂那個秘密的奢華樂園,就在這一瞬間覆滅。

     在連接樂園和大光明宮的白玉長橋開始斷裂時,卻有一條藍色的影子從山頂閃電般掠下。

    她手裡還一左一右扶着兩個人,身形顯得有些滞重,所以沒能趕得及過橋。

     長橋在劇烈的震動中碎裂成數截,掉落在萬仞深的冰川裡。

    那個藍衣女子被阻隔在橋的另一段,中間隔着十丈遠的深溝。

    她停下來喘息,凝望着那一道深淵。

     以她的修為,孤身在十丈的距離尚自有把握飛渡,然而如果帶上身邊的兩個人的話…… “不用管我。

    ”薛紫夜感覺腳下冰川不停的劇烈震動,再度焦急開口,“你帶不了兩個人。

    ” 妙水沉吟了片刻,果然不再管她了,斷然轉過身去扶起了昏迷的弟弟。

    深深吸了一口氣,足下加力,朝着斷橋的另一側加速掠去,在快到盡端時足尖一點,借力躍起——接着急奔之勢,她如虹一樣掠出,終于穩穩落到了橋的對面。

     然而碎裂的斷橋再也經不起受力,在她最後借力的一踏後,橋面再度嗑啦啦坍塌下去一丈! 薛紫夜靠在白玉欄杆上看着她帶着妙風平安落地,一顆心終于也落了地,身子一軟,再也無法支持地跌落。

    她擡起頭,望着無數雪花在空氣中飛舞,唇角露出一絲解脫般的笑意。

     好了……好了……一切終于都要結束了。

     無論是對于霍展白,明介,還是雅彌,她都已然盡到了全力。

     如今大仇已報,所在意的人都平安離開險境,她還有什麼牽挂呢? 腳下又在震動,身後傳來劇烈的聲響,是樂園裡的玉樓金阙、玉樹瓊花在一片片的坍塌——這個秘密的銷金窟本是曆代教王的秘密樂園,此刻也将毀于一旦了。

     多少榮華錦繡,終歸塵土。

     她在雪中靜靜地閉上了眼睛,等待風雪将她埋葬。

     “起來!”耳邊竟然又聽到了一聲低喝,來不及睜開眼睛,整個人就被拉了起來! “妙水!”她失聲驚呼——那個藍衣女子,居然去而複返了! “别管我!”她急切地想掙脫對方的手。

     “跟我走!”妙水的臉色有些蒼白,顯然方才帶走妙風已然極大地消耗了她的體力,卻一把拉起薛紫夜就往前奔出。

    腳下的橋面忽然碎裂,大塊的石頭掉落在萬仞的冰川下。

     妙水及時站住了腳,氣息平甫,凝望着距離更遠的斷橋那端——上一躍的距離,已然到達了她能力的極限,然而現在斷橋的豁口再度加大,如今帶着薛紫夜,可能再也無法躍過這一道生死之門。

     “抓緊我,”她緊緊地抓住了薛紫夜的肩,制止對方的反抗,聲音冷定,“你聽着:我一定要把你帶過去!” ——除此之外,她這個姐姐、也不知還能為雅彌做點什麼了。

     她咬緊了牙,足尖霍然加力,帶着薛紫夜從坍塌的斷橋上掠起,用盡全力掠向對岸,宛如一道陡然劃出的虹。

    然而那一道掠過雪峰的虹漸漸衰竭,終究未能再落到橋對面。

     “啊——”在飛速下墜的瞬間,薛紫夜脫口驚呼,忽然身子卻是一輕! 有一隻手伸過來,在腰間用力一托,她的身體重新向上升起,卻驚呼着探出手去試圖去抓住向相反方向掉落的人。

    在最後的視線裡,她隻看到那一襲藍衣宛如折翅的蝴蝶,朝着萬仞的冰川加速下落。

    那一瞬間,十三歲那一夜的情景再度閃電般地浮現,有人在她的眼前永遠地墜入了時空的另一邊。

     “妙水!”她對着那個墜落深淵的女子伸出手來,撕心裂肺地大呼,“妙水!” 呼嘯的風從她指縫掠過,卻什麼也無法抓住。

     她重重跌落在橋對面的玉石鋪地上,劇痛讓眼前一片空白。

    碧靈丹的藥效終于完全過去了,七星海棠的毒再也無法壓制,在體内劇烈地發作起來,薛紫夜吐出了一口血。

     那血,遇到了雪,竟然化成了碧色。

     山頂又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雪霧騰了半天高——山崩地裂,所有人紛紛走避。

    此刻的昆侖絕頂,宛如成了一個墓地。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末世”?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雪裡清醒過來,隻覺得身體裡每一分都在疼痛。

    那種痛幾乎是無可言表的,一寸一寸的鑽入骨髓,讓她幾乎忍不住要呼号出聲。

     ——她知道,那是七星海棠的毒,已然開始侵蝕她的全身。

     然而一睜開眼,就看到了妙風。

     他站在斷裂的白玉川旁,低頭靜靜凝望着深不見底的冰川,藍色的長發在寒風裡獵獵飛舞。

     “王姊。

    ”忽然間,他喃喃說了一句,向着冰川邁出了一步,積雪簌簌落入萬仞深淵。

     “雅彌!”她大吃一驚,“站住!” 急怒交加之下,她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從雪地上站起,踉跄着沖了過去,一把将他從背後攔腰抱住,然而全身肌肉已然不能使力,旋即癱軟在地。

     妙風微微一驚,頓住了腳步,旋即回手,一把将她從雪地上抱起。

     “别做傻事……”她卻依然驚懼的抓着他的手臂,“妙水使是死了……但你不能做傻事啊。

    ” 妙風低下了眼睛:“我隻是想下去替王姊收斂遺骨。

    ” “啊……?”薛紫夜長長松了一口氣,終于松開了抓着他手臂的手,仿佛想說什麼,然而方才開口,眼前便是一黑,頓時重重的癱倒在他的懷裡。

     妙風大吃一驚:教王瀕死的最後一擊,一定是将她打成了重傷吧? “放心。

    我要保證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會保證你的平安。

    ” 在送她上絕頂時,他曾那樣許諾——然而到了最後,他卻任何一個都無法保護! 強烈的痛苦急速撕扯而來,幾乎要把人的心化成齑粉。

    他伸出手,卻發現氣脈已然無法運行自如。

    眼看着薛紫夜臉色越來越蒼白,他卻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隻覺再也無法忍受,一拳砸在雪地上,低啞地呼叫着,将頭埋入雪中——如果所有人都一個接着一個的離他而去,那麼,他獨自活在這個世上又有什麼意義! 多年未有的苦痛在心底蔓延,将枯死已久的心狠狠撕裂。

     然而在那樣的痛苦之中,一種久違的和煦真氣卻忽然間湧了出來,充滿了四字百骸! 手掌邊緣的積雪在迅速的融化,當手浸入了一灘溫水時,妙風才驚覺。

    驚訝的擡起自己的手,感覺到那種力量在指尖重新凝聚——嘗試着一揮,掌緣帶起了熾熱的烈風,竟然将冰冷的白玉長橋嗑啦啦的切掉了一截! 沐春風?他已然能重新使用沐春風之術! 一個多月前遇到薛紫夜,死寂多年的他被她打動,心神已亂的他無法再使用沐春風之術。

    然而在此刻、在無數絕望和苦痛壓頂而來的瞬間,仿佛體内有什麼忽然間被釋放了。

    他的心神忽然重新枯寂,不再猶豫、也不再彷徨,重新回複到了身為教王“護身符”時的平靜。

     原來,極痛之後,同樣也是極度的死寂。

     兩者之間,隻是殊途同歸而已。

     沐春風的内力在他體内重新凝聚起來,。

    他顧不得多想,隻是焦急抱起了昏迷的女子,向着山下急奔,同時将手抵在薛紫夜悲傷,源源不斷地送入内息,将她身體裡的寒氣化去——得趕快想辦法!如果不盡快給她找到最好的醫生,恐怕就會…… 他不能讓她也這樣死了……絕對不! 沖下西天門的時候,他看到門口靜靜地伫立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一驚:是妙空? 宮裡已然天翻地覆,而這個平日就神出鬼沒的五明子,此刻卻竟然在這裡置身事外。

     “妙空!”他站住了腳,簡短交代,“教中大亂,你趕快回去主持大局!” 如今的五明子幾乎全滅,也隻能托付妙空來收拾場面了。

    然而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妙空隻是袖着手,面具覆蓋下的臉看不出絲毫表情:“是麼?那麼,妙風使,你要去哪裡?” “我必須離開,這裡你先多擔待。

    ”妙風隐隐覺得有哪裡不對,然而心急如焚的他顧不上多說,隻是對着妙空交代完畢,便急速從萬丈冰川上一路掠下——目下必須争分奪秒趕回藥師谷!她這樣的傷勢,如果不盡快得到好的治療,隻怕會回天乏術。

     “走了也好。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妙空卻微微笑了起來,聲音低詭,“免得你我都麻煩。

    ” 有血從冰上蜿蜒爬來,然而流到一半便凍結。

     妙空側過頭,順着血流的方向走去,将那些倒在暗影裡的屍體踢開——那些都是守着西天門的大光明宮弟子,重重疊疊的倒在門樓的背面,個個臉上還帶着驚駭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多年來的上司、五明子之一的妙空會忽然對下屬痛下殺手。

     真是愚蠢啊……這些家夥,怎麼可以信任一個帶着面具的人呢? “都處理完了……”妙空望向了東南方,喃喃,“怎麼還不來呢?” ―――――――――――――――――――――― 薛紫夜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奔馳的馬背上。

     還活着麼? 風雪在耳畔呼嘯,然而身體卻并不覺得寒冷——她蜷縮在一個人的懷裡,溫暖的狐裘簇擁着她,一雙手緊緊地托着她的後心,不間斷地将和煦的内息送入。

     有藍色的長發垂落在她臉上。

     ——是妙風? 她醒轉,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張了張口,想勸說那個人不要白費力,然而毒性侵蝕得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

    仿佛覺察到懷裡的人醒轉,馬背上的男子霍然低下頭望着她,急切:“薛谷主?你好一些了麼?” 她微微動了動唇角,扯出一個微笑,然而青碧色的血卻也同時從她唇邊沁出。

     “不要擔心,我立刻送你回藥師谷。

    ”妙風看到那種詭異的顔色,心裡也隐隐覺得不祥,“已經快到烏裡雅蘇台了——你撐住,馬上就可以回藥師谷了!” 回藥師谷有什麼用呢?連她自己都治不好這種毒啊…… 然而她卻沒有力氣開口。

     妙風策馬在風雪中急奔,淩厲的風吹得他們的長發獵獵飛舞。

    她安靜的伏在他胸口,聽到他胸腔裡激烈而有力的心跳,神智再度遠離,臉上卻漸漸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啊……終于,再也沒有她的事了。

     他們都安全了。

     她漸漸感覺到無法呼吸,七星海棠的毒猛烈地侵蝕着她的神智,漸漸的、腦海變成了一片空白。

    她眼裡露出恐懼的神色——她知道這種毒,會讓人在七天内逐步的消失意識,最終變成一個白癡。

     無數的往事如同眼前紛飛的亂雪一樣,一片一片的浮現。

     雪懷、明介、雅彌姐弟、青染師傅,餘嬷嬷和谷裡姐妹們……那些愛過她也被她所愛的人們。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忘記呢? 她用盡全力掙紮着想去摸懷裡的金針——那些纖細鋒利的醫器本來是用來救人的。

    她繼承藥師谷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天職所在。

    然而她卻用它奪去了一個病人的生命。

     她犯了醫者最不能犯的一種罪。

     然而用盡全力,手指隻是輕微的動了動——她連支配自己身體的力量都沒有了。

     - 西去的鼎劍閣七劍,在烏裡雅蘇台遇見了急速向東北方向奔來的人。

     妙風使!大雪裡,遠遠望見那一頭詭異的藍發,所有人相顧一眼,立刻分别向七個方位躍出,布好了劍陣嚴陣以待——妙風是大光明宮中和瞳并稱的高手,雖然從不行走于江湖,但從剛才雪原上八駿的屍體來看,他們已然知道這個對手是如何的可怕! 霍展白占住了璇玑位,墨魂劍下垂指地,靜靜地看着那一匹越來越近的奔馬。

     “兮律律——”仿佛也驚覺了此處的殺氣,妙風在三丈外忽然勒馬。

     “讓開。

    ”馬上的人冷冷望着鼎劍閣的七劍,“今天我不想殺人。

    ” 他穿着極其寬大暖和的大氅,内裡襯着厚厚的狐裘,雙手攏在懷裡——霍展白默然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同伴們警惕:妙風的手藏在大氅内,誰都不能料到他什麼時候會猝然出手。

     “呵,妙風使好大的口氣。

    ”夏淺羽不忿,冷笑起來,“我們可不是八駿那種飯桶!” “讓不讓?”妙風有些沉不住氣,微怒,“不要逼我!” “有本事,殺出一條血路過去!”夏淺羽大笑起來,劍尖指向璇玑位的霍展白,足下一頓,其餘六劍齊齊出鞘,身形交錯而出,各奔其位,劍光交織成網,劍陣頓時發動! 妙風的手臂在大氅裡動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