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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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封閉了記憶。

    ” “否則,你會發瘋。

    不是麼?” “你難道不想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嗎?——為了逃出來,你答應做我的奴隸;為了證明你的忠誠,你聽從我吩咐,拿起劍加入了殺手們的行列……呵呵,第一次殺人時你很害怕,不停的哭。

    真是個懦弱的孩子啊……誰會想到你會有今天的膽子呢? 妖魔的聲音一句句傳入耳畔,和浮出腦海的記憶相互呼應着,還原出了十二年前那血腥一夜的所有真像。

    瞳被那些記憶釘死在雪地上,心裡一陣一陣淩遲般的痛,卻無法動彈。

     是的,是的……想起來了!全想起來了! 那一夜……那血腥屠戮的一夜,自己在奔跑着,追逐那兩個人,雙手上染滿了鮮血。

     他是那樣貪生怕死,為了獲得自由,為了保全自己,對着那個魔鬼屈膝低頭——然後,被逼着拿起了劍,去追殺自己的同村人……那些叔叔伯伯大嬸大嫂,拖兒帶女的在雪地上奔逃,發出絕望而慘厲的呼号,身後追着無數明火執杖的大光明宮殺手。

     而他,就混在那一行追殺者中。

    滿身是血,提着劍,和周圍那些殺手并無二至。

     那個下着大雪的夜裡,那些血、那些血…… 他忽然呼嚎出聲,将頭深深埋入了手掌心,猛烈的搖晃着。

     為什麼要想起來?這樣的往事,為什麼還要再想起來!——想起這樣的自己! “想起來了麼?我的瞳?……”教王露出滿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慈愛地附耳低聲,“瞳,你才是那一夜真正的兇手……甚至那兩個少年男女,也是因為你而死的呢。

    ” “你叫她姐姐是麼?我讓你回來,你卻還想追她——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樣子麼?你提着劍在她身後追,滿臉是血,厲鬼一樣猙獰……她根本沒有聽到你在叫她,隻是拼了命想甩脫你。

    ” “最後,那個愚蠢的女孩和她的小情人一起掉進了冰河裡——活生生的凍死。

    ” 惡魔在附耳低語,一字一句如同無形的刀,将他淩遲。

     穿越了十二年,那一夜的風雪急卷而來,帶着濃重的血腥味,将他的最後一絲勇氣擊潰。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是真的……藥師谷裡他浮現出的那些往事,看到的那雙清澈眼睛和冰下的死去少年,原來都是真實的!她就是小夜……她沒有騙他。

     她的眼睛是這樣的熟悉,仿佛北方的白山和黑水,在初見的瞬間就擊中了他心底空白的部分。

     那是姐姐……那是小夜姐姐啊! 他曾經被關在黑暗裡七年,被所有人遺棄,與世隔絕,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她的雙眼。

    那雙眼睛裡有過多少關切和叮咛,是他抵抗住饑寒和崩潰的唯一動力——他……他怎麼完全忘記了呢? 瞳捂着頭大叫出來,全身顫抖地跪倒在雪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呼号。

     她曾不顧自己性命地阻攔他,隻為不讓他回到這個黑暗的魔宮裡——然而他卻毫不留情地将她擊倒在地,揚長而去。

     原來,十二年後命運曾給了他一次尋回她的機會,将他帶回到那個溫暖的雪谷,重新指給了他歸家的路。

    原本隻要他選擇“相信”,就能得回遺落已久的幸福。

    然而,那時候的自己卻已然僵冷麻木,再也不會相信别人,被奪權嗜血的欲望誘惑,再一次毫不留情的推開了那隻手,孤身踏上了這一條不歸路。

     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不惜欺騙她傷害她,也不肯放棄對自由和權欲的争奪。

     所以,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真是活該啊! 他忽然大笑起來:原來,自己的一生,都是在拼命掙脫和無奈的屈服之間苦苦掙紮麼?然而,拼盡了全力,卻始終無法掙脫。

     所有的殺氣忽然消散,他隻覺得無窮無盡的疲倦,緩緩阖起眼睛,唇角露出一個苦笑。

     妙水在一側望着,隻覺得心驚——被擊潰了麼?瞳已然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憤怒。

    那樣疲憊的神情,從未在這個修羅場的殺手臉上看到過! “住手!”在他大笑的瞬間,教王閃電般地探出了手,捏住他的下颔,手狠狠擊向他胃部。

     一口血從瞳嘴裡噴了出來,夾雜着一顆黑色的藥丸。

    封喉? 那樣的重擊。

    終于讓他失去了意識。

     “想自盡麼?”教王滿意地微笑起來,看來是終于擊潰他的意志了。

    他轉動着金色的手杖:“但這樣也太便宜你了……七星海棠這種毒,怎麼着,也要好好享受一下才對。

    ” 身側獒犬的屍體狼藉一地,隻餘下一條灰骜還趴在遠處做出警惕的姿态。

    教王蹙起兩道花白長眉,用金杖撥動着昏迷中的人,喃喃:“瞳,你殺了我那麼多寶貝灰骜,還送掉了明力的命……那麼,在毒發之前,你就暫時來充任我的狗吧!” 金手杖擡起了昏迷之人的下颔:“雖然,在失去了這一雙眼睛後,你連狗都不如了。

    ” “是把他關押到雪獄裡麼?”妙水嬌聲問。

     “雪獄?太便宜他了……”教王眼裡劃過惡毒的光,金杖重重點在瞳的頂心上,“弄得我的寶貝灰骜隻剩得一隻了——既然籠子空了,就讓他來填吧!” “是……是的。

    ”妙水微微一顫,連忙低頭恭謹地行禮,妖娆地對着教王一笑,轉身告退。

    腰肢柔軟如風擺楊柳,抓起昏迷中的瞳,毫不費力地沿着冰川掠了下去,轉瞬消失。

     “這個小婊子……”望着遠去的女子,教王眼裡忽然升騰起了某種熱力,“真會勾人哪。

    ” 然而,不等他想好何時再招其前來一起修習密宗的合歡秘術,那股熱流沖到了丹田卻忽然引發了劇痛。

    鶴發童顔的老人陡然間拄着金杖彎腰咳嗽起來,再也維持不住方才一直假裝的表象。

     一口血猛然噴出,濺落在血迹斑斑的冰面上。

     “妙風……”教王喘息着,眼神灰暗,喃喃,“你,怎麼還不回來!” 遠處的雪簌簌落下,雪下的一雙眼睛瞬忽消失。

     雪遁。

     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一直隐身于旁,看完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叛亂。

     沒有現身,更沒有參與,仿佛隻是一個局外人。

     看來……目下事情的進展速度已然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計。

    希望中原鼎劍閣那邊的人,動作也要快一些才好——否則,等教王重新穩住了局面,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 黑暗的牢獄,位于昆侖山北麓,常年不見陽光,陰冷而潮濕。

     玄鐵打造的鍊子一根一根垂落,鎖住了黑衣青年的四肢,牢牢将昏迷的人釘在了籠中。

    妙水低下頭去,将最後一個頸環小心翼翼地扣在了對方蒼白修颀的頸上——“喀嚓”輕響,紋絲密合。

    昏迷中的人尚未醒來,然而仿佛知道那是絕大的淩辱,下意識的微微掙紮。

     “哈,”嬌媚的女子低下頭,撫摩着被套上了獒犬頸環的人,“瞳,你還是輸了。

    ” 她的氣息絲絲縷縷吹到了流血的肌膚上,昏迷的人漸漸醒轉。

     然而那雙睜開的眼睛裡,卻沒有任何神采,充斥了血紅色的霧,已然将瞳仁全部遮住!醒來的人顯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境況,帶着淩厲的表情在黑暗中四顧,啞聲:“妙水?” 他想站起來,然而四肢上的鍊子陡然繃緊,将他死死拉住,重新以匍匐的姿态固定在地上。

     “瞳,真可惜,本來我也想幫你們的……怎麼着你也比那老頭子年輕英俊多了。

    ”妙水掩口笑起來,聲音嬌脆,擡手撫摩着他的頭頂,“可是,誰要你和妙火在發起最後行動的時候,居然沒通知我呢?你們把我排除在外了呢。

    ” 她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他的頭發,惡狠狠地凝視:“既然不信任我,我何苦和你們站一邊!” 瞳的頸部扣着玄鐵的頸環,她那樣的一拉幾乎将他咽喉折斷,然而他一聲不吭。

     “可惜啊……我本來是想和你一起滅了教王,再回頭來對付你的。

    ”柔媚的女子眼神恢複了嬌豔,撫摩那一雙已然沒有了神采的眼睛,嬌笑,“畢竟,在你剛進入修羅場大光明界,初次被送入樂園享受天國消魂境界的時候,還是我陪你共度良宵的呢……真舍不得你就這樣死了。

    ” “哼。

    ”瞳阖上了眼睛,冷笑,“婊子。

    ” “婊子也比狗強。

    ”妙水冷笑着松開了他的頭發,惡毒地譏诮。

     瞳卻沒有發怒,蒼白的臉上閃過無所謂的表情,微微閉上了眼睛。

    隻是瞬間,他的身上所有怒意和殺氣都消失了,仿佛燃盡的死灰,再也不計較所有加諸于身上的折磨和侮辱,隻是靜靜等待着身上的劇毒一分分帶走生命。

     七星海棠,是沒有解藥的。

     它是極其殘忍的毒,會一分分的侵蝕人的腦部,中毒者每日都将喪失一部分的記憶,七日之後,便會成為嬰兒一樣的白癡。

    而那之後,痛苦并不會随之終結,劇毒将進一步透過大腦和脊椎侵蝕人的肌體,全身的肌肉将一塊塊逐步腐爛剝落。

     一直到成為森然的白骨架子,才會斷了最後一口氣。

     “想要死?沒那麼容易,”妙水微微冷笑,撫摩着他因為劇毒的侵蝕而不斷抽搐的肩背,“如今才第一日呢。

    教王說了,在七星海棠的毒慢慢發作之前,你得做一隻永遠不能擡頭的狗,一直到死為止。

    ” 頓了一頓,女子重新嬌滴滴的笑了起來,用媚到入骨的語氣輕聲附耳低語: “不過,等我殺了教王後……或許會開恩,讓你早點死。

    ” “所以,你其實也應該幫幫我吧?” ―――――――――――――――――――――――――― 一隻白鳥飛過了紫禁城上空,在風中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腳上系着一方紫色的手帕。

     “谷主已去往昆侖大光明宮。

    ” 霜紅的筆迹娟秀清新,寫在薛紫夜用的舊帕子上,在初春的寒風裡獵獵拍打。

     一路向南,飛向那座水雲疏柳的城市。

     而臨安城裡初春才到,九曜山下的寒梅尤自吐蕊怒放,清冷如雪。

    廖青染剛剛給秋水音服了藥,那個又歇斯底裡哭了一夜的女人,終于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室内彌漫着醍醐香的味道,霍展白坐在窗下,雙手滿是血痕,臉上透出無法掩飾的疲憊。

     “你的手,也要包紮一下了。

    ”廖青染默然看了他許久,有些憐憫。

     那些血痕,是昨夜秋水音發病時抓出來的——自從她陷入半瘋癫的情況以後,每次情緒激動就會失去理智地尖叫,對前來安撫她情緒的人又抓又打。

    一連幾日下來,府裡的幾個丫頭,差不多都被她打罵得怕了,沒人再敢上前服侍。

     最後擔負起照顧職責的,卻還是霍展白。

     除了衛風行,廖青染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有這樣的耐心和包容力。

    無論這個瘋女人如何折騰,霍展白始終輕言細語,不曾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

     “你真是個好男人。

    ”包好了手上的傷,前代藥師谷主忍不住喃喃歎息。

     她吞下了後面的半句話——隻可惜,我的徒兒沒有福氣。

     霍展白隻是笑了一笑,似是極疲倦,甚至連客套的話都懶得說了,隻是望着窗外的白梅出神。

     “藥師谷的梅花,應該快開謝了吧。

    ”蓦然,他開口喃喃,聲音沒有起伏,“雪鹞怎麼還不回來呢?我本想在梅花開謝之前,再趕回藥師谷去和她喝酒的——可惜現在是做不到了。

    ” 廖青染歎息了一聲,低下頭去,不忍看那一雙空茫的眼睛。

     她尤自記得從金陵出發那一夜,這個男子眼裡的熱情和希翼——那一夜,他終于決心卸下一直背負着的無法言明的重擔,舍棄多年來那無望的守候,去迎接另一種全新的生活。

    在說出“我很想念她”那句話時,他的眼睛裡居然有少年人初戀才有的激動和羞澀,仿佛是多年的心如死灰後,第一次對生活煥發出了新的憧憬。

     然而,命運的魔爪卻不曾給他絲毫的機會,在容他喘上了一口氣後,再度徹底将他擊倒! 她失去了兒子,猝然瘋了。

     你總是來晚……我們錯過了一生啊……在半癫狂的狀态下,她那樣絕望而哀怨的看着他,說出從未說出口的話。

    那樣的話,瞬間瓦解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在說完那番話後就陷入了瘋狂,于是,他再也不能離開。

     他不能再回到那個白雪皚皚的山谷裡,不能再去赴那個花下把酒之約。

    他留在了九曜山下的小院裡,無論是否心甘情願——如此的一往情深百折不回,大約又會成為日後江湖中衆口相傳的美談吧? 但,那又是多麼荒謬而荒涼的人生啊。

     多麼可笑,他本來就過了該擁有夢想的年紀,卻竟還生出了這種再度把握住幸福的奢望。

    是以黃粱一夢,空留遺恨也是自然的吧? “秋夫人的病已然無大礙,按我的藥方每日服藥便是。

    但能否好轉,要看她的造化了。

    ”廖青染收起了藥枕,淡淡道,“霍公子,我已盡力,也該告辭了。

    ” “這……”霍展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來,刹那間竟有些茫然。

     不是不知道這個醫者終将會離去——隻是,一旦她也離去,那麼,最後一絲和那個紫衣女子相關的聯系,也将徹底斷去了吧? “廖谷主可否多留幾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