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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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覺消失了,隻是将薛紫夜緊緊擁在懷裡。

     她的體溫還是很低,臉色逐漸蒼白下去,就如一隻瀕死的小獸,緊緊蜷起身子抵抗着内外逼來的徹骨寒冷,沒有血色的唇緊閉着,雪花落滿了眼角眉梢,氣息逐漸微弱。

     “薛谷主!”他有些驚慌地抓住她的肩,搖晃着,“醒醒!”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樣請動她出谷的:她在意他的性命,不願看着他死,所以甘冒大險跟他出了藥師谷——即便他隻是一個陌生人。

    而西歸路上,種種生死變亂接踵而至,身為保護人的自己,卻反而被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一再相救。

     她在雪裡昏睡,臉頰和手凍得仿佛是冰塊。

    那一瞬間,他感到某種恐懼——那是他十多年前進入大光明宮後從來未曾再出現的感覺。

    他幾乎是發瘋一樣将沐春風之術用到了極點,将内息連續不斷的送入那個冰冷的身體裡。

     “雪懷……”終于,懷裡的人吐出了一聲喃喃的歎息,縮緊了身子,“好冷。

    ” 妙風忽然間就愣住了。

     雪懷……這個名字,是那個冰下少年的麼?——那個和瞳來自同一個村莊的少年。

     其實第一次聽她問起瞳,他心裡已然暗自警惕,多年的訓練讓他面不改色地将真相掩了過去。

    而跟着她去過那個村莊後,他更加确定了這個女子的過往身份——是的,多年前,他就見到過她! 那一夜的血與火重新浮現眼前。

    暗夜的雪紛亂卷來。

    他默默閉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自從進入修羅場第一次執行任務開始,已經過去了多少年?最初殺人時的那種不忍和罪惡感早已蕩然無存,他甚至可以微笑着捏碎對方的心髒。

     那麼多的鮮血和屍體堆疊在一起,浸泡了他的前半生。

     對于殺戮,早已完全的麻木。

    然而,偏偏因為她的出現,又讓他感覺到了那種灼燒般的苦痛和幾乎把心撕成兩半的掙紮取舍。

     那一夜的大屠殺曆曆浮現眼前—— 血。

     烈火。

     此起彼伏的慘叫。

     烈烈燃燒的房子。

     還有無數奔逃中的男女老幼…… 有一對少年的男女攜手踉跄朝着村外逃去,而被教王從黑房子裡帶出的瞳瘋狂地追在他們兩個後面,嘶聲呼喚。

     “風,把他追回來。

    ”教王坐在玉座上,帶着寶石指環的手點向那個少年,“我的瞳。

    ” “是。

    ”十五歲的他放下了血淋淋劍,低頭微笑,追了出去。

     ——是的。

    那個少年,是教王這一次的目标,是将來可能比自己更有用的人。

    所以,決不能放過。

     教王在身後發出冷冷的嘲笑:“所有人都早已抛棄了你,瞳,你何必追?” 那個少年如遇雷擊,忽然頓住了,站在冰上,肩膀漸漸顫抖,仿佛絕望般地厲聲大呼:“小夜!雪懷!等等我!等等我啊……”——然而,奔逃的人沒有回頭。

     他追上去,扳住了那個少年的肩膀,微笑:“瞳,所有人都抛棄了你。

    隻有教王,需要你。

    來吧……和我們一起。

    ” “不……不!”那個少年忽然瘋狂地推開了他,執拗地沿着冰河追了上去,不過片刻,離那一對少年男女已然隻有三丈。

    然而那兩個人頭也不回的奔逃,雙手緊握,沿着冰河逃離。

     “還要追麼?”他飛身掠出,側頭對少年微微一笑,“那麼,好吧——” 手臂一沉,一掌擊落在冰上! “喀喇——”厚實的冰層忽然間裂開,裂縫閃電般延展開來。

    冰河一瞬間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張開了巨口,将那兩個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吞噬! “現在,結束了。

    ”他收起手,對着那個驚呆了的同齡人微笑,看着他崩潰一樣的在面前緩緩跪倒,發出絕望的嘶喊。

     ………… 結束了麼?沒有。

     十二年後,在荒原雪夜之下,宿命的陰影重新将他籠罩。

     “雪懷……冷。

    ”金色猞猁裘裡,那個女子蜷縮得那樣緊,全身微微發着抖,“好冷啊。

    ” 妙風低下頭,望着這張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的依賴,忽然間覺得有一根針直刺到内心最深處,無窮無盡的悲哀和無力席卷而來,簡直要把他擊潰——在他明白過來之前,一滴淚水已然從眼角滑落,瞬間凝結成冰。

     在十五年來第一滴淚水滑落的瞬間,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隻是默默在風雪裡閉上了眼睛。

     他本是樓蘭王室的幸存者,親眼目睹過一族的衰弱和滅絕。

    自從被教王從馬賊裡救回後,他人生的目标便隻剩下了一個——他隻是教王手裡的一把劍。

    隻為那一個人而生,也隻為那一個人而死……不問原因,也不會遲疑。

     那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平靜而又安甯的,從未動搖過片刻。

     然而……為什麼在這一刻,心裡會有深刻而隐秘的痛?他……是在後悔嗎? 他後悔手上曾沾了那麼多的血,後悔傷害到眼前這個人嗎? 他無法回答,隻是在風雪裡解下猞猁裘,緊緊擁住那個筋疲力盡的女醫者。

    猞猁裘裡的女子在慢慢恢複生氣,凍得發抖的身子緊緊靠着他的胸口,如此的信任而又倚賴—— 完全不知道,身側這個人雙手上沾滿了鮮血。

     - 烏裡雅蘇台驿站的小吏半夜出來巡夜,看到了一幅做夢般的景象: 漫天紛飛的大雪裡,一個白衣人踉跄奔來,一頭奇異的藍發在風中飛揚,衣衫上濺滿了血,懷裡抱着金色的絨裘。

    那人奔得非常快,在他睡意驚醒的瞬間早已沿着驿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楊柳林中。

     “天……是見鬼了麼?”小吏喃喃揉着眼睛,提燈照了照地面。

     那裡,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腳印,腳印旁,滴滴鮮血觸目驚心。

     薛紫夜醒來的時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這一次醒轉,居然不是在馬車上。

    她安靜地睡在一個炕上,身上蓋着三重被子,體内氣脈和煦而舒暢。

    室内生着火,非常溫暖。

    客舍外柳色青青,綠蔭連綿如紗。

    有人在吹笛。

     令她詫異的是,這一次醒來,妙風居然不在身側。

     奇怪,去了哪裡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 那是《葛生》——熟悉的曲聲讓她恍然,随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風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勸解着自己。

    那個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懷深藏不露的殺氣,可以覆手殺人于無形,但卻有着如此細膩的心,能迅速的洞察别人的内心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

    然而曲子卻蓦然停止了,仿佛吹笛者也在同一時刻陷入了沉默。

     片刻後,另外一曲又響起。

     推開窗的時候,她看到了楊柳林中橫笛的白衣人。

    妙風坐在一棵楊柳的橫枝上,靠着樹,正微微仰頭,阖起眼睛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深幽的曲子從他指尖飛出來,與白衣藍發一起在風裡輕輕舞動。

     笛聲是奇異的,不像是中原任何一個地方的曲子,充滿了某種神秘的哀傷。

    仿佛在蒼穹下有人仰起頭凝望,發出深深的歎息;又仿佛篝火在夜色中跳躍,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臉頰。

    歡躍而又憂傷,熱烈而又神秘,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開。

     薛紫夜一時間說不出話——這是夢麼?那樣大的風沙裡,卻有烏裡雅蘇台這樣的地方;而這樣的柳色裡,居然能看到這樣美麗的笛聲。

     “醒了?”然而笛聲在她推窗的刹那截然而止,妙風睜開了眼睛,“休息好了麼?” 她讷讷點頭,忽然間有一種打破夢境的失落。

     “那吃過了飯,就上路吧。

    ”他望着天空道,神色有些恍惚,頓了片刻,忽然回過神來,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買的馬是否喂飽了草料。

    ” 在他錯身而過的刹那,薛紫夜隐約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卻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楊柳林裡,她才明白過來方才是什麼讓她覺得不自然——那張永遠微笑着的臉上,不知何時,居然泯滅了笑容! 他……又在為什麼而悲傷? 以重金雇用了烏裡雅蘇台最好的車夫,馬車沿着驿路疾馳。

     車裡,薛紫夜一直有些惴惴的望着妙風。

    這個人一路上都在握着一支短笛出神,眼睛望着車外皚皚的白雪,一句話也不說——最奇怪的是,他臉上還是沒有一絲笑容。

     “你……怎麼了?”終于還是忍不住,她開口打破了窒息的寂靜,“傷口惡化了?” “沒有。

    ”妙風平靜地回答,“谷主的藥很好。

    ” “那麼,”她納悶地看着他,“你為什麼不笑了?” 他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她:“我為什麼要笑?” 薛紫夜愣住——沐春風之術會從内而外的改變人的氣質和性格,讓修習者變得圓融甯和,心無雜念,那種微笑,也就是這樣由内而外自然流露出來的。

    而從一開始看到妙風起,她就知道他十多年來修習精深,已然将本身氣質與内息絲絲入扣的融合。

     然而,此刻他臉上,卻忽然失了笑容。

     薛紫夜隐隐擔心,卻隻道:“原來你還會吹笛子。

    ” 妙風終于微微笑了笑,揚了揚手裡的短笛:“不,這不是笛子,是筚篥,我們西域人的樂器——以前姐姐教過我十幾首樓蘭的古曲,可惜都忘記得差不多了。

    ” 他微微側頭,望向雪後湛藍的天空,歎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我的名字叫雅彌……” 那些事情,其實已然多年未曾想起了……十幾年來浴血奔馳在黑暗裡,用劍斬開一切,不惜以生命來阻擋一切不利教王的人——原本,這樣的日子,過得也是非常平靜而滿足的吧?那樣純粹而堅定,沒有懷疑,沒有猶豫,更沒有後悔。

     他不去回想以往的歲月,因為這些都是多餘的。

     可為什麼這一刻,那些遺忘了多年的事情,忽然間重重疊疊的又浮現了呢? “你這樣可不行哪,”出神的刹那,一隻手忽然按上了他胸口的綁帶,薛紫夜擔憂地望着他,“你的内息和情緒開始無法協調了,這樣下去很容易走岔。

    我先用銀針替你封住,以防……” “不必了。

    ”妙風忽然蹙起了眉頭,燙着一樣往後一退,忽地擡起頭,看定了她—— “薛谷主,”她看到他忽然笑了起來,輕聲,“你會後悔的。

    ” 被那樣輕如夢寐的語氣驚了一下,薛紫夜擡頭看着眼前人,怔了一怔,卻随即笑了:“或許吧……不過,那也是以後的事了。

    ”她的手指靈活地綁帶上打了一個結,湊過去用牙齒咬斷長出來的布:“但現在,哪有扔着病人不管的醫生?” 他沉默下去,不再反抗,任憑醫者處理着傷口,眼睛卻一直望着西域湛藍色的天空。

     群山在緩緩後退,皚皚的冰雪宛如珠冠上的光。

     ——再過三日,便可以抵達昆侖了吧? 他忍不住撩起簾子,用胡語厲叱,命令車夫加快速度。

     距離被派出宮,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天,一路頻頻遇到意外,幸虧還能在一個月的期限之前趕回。

    然而,不知道大光明那邊,如今又是怎樣的情況?瞳……你會不會料到,我會帶了一個昔日的熟人返回? 不過,你大約也已經不記得了吧……畢竟那一夜,我看到教王親手用三枚金針封住了你的所有記憶,将跪在冰河旁瀕臨崩潰的你強行帶回宮中。

     如果當時我沒有下手把你擊昏,大約你早已跟着跳了下去吧? 那時候的你,還真是愚蠢啊…… ――――――――――――――――――――――― 十、刺殺 女醫者從烏裡雅蘇台出發的時候,昆侖絕頂上,一場空前絕後的刺殺卻霍然拉開了序幕。

     日光剛剛照射到昆侖山颠,絕頂上冰川折射出璀璨無比的光。

     轟隆一聲響,山頂積雪被一股大力震動,瞬間咆哮着崩落,如浪一樣沿着冰壁滑落。

    所有宮中教衆都噤若寒蟬,擡首看到了絕頂上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搏殺。

     “怎麼了?”那些下級教衆竊竊私語,不明白一大早怎麼會在天國樂園裡看到這樣的事。

     “是、是瞳公子!”有個修羅場出來的子弟認出了遠處的身形,脫口驚呼,“是瞳公子!” “瞳公子和教王動手?”周圍發出了低低的驚呼,然而聲音裡的感情卻是各不相同。

     那些聲浪低低的傳開,帶着震驚,恐懼,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敬佩和狂喜——在教王統治大光明宮三十年裡,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叛亂者,能像瞳那樣強大!這一次,會不會颠覆玉座呢? 所有人仰頭望着冰川上交錯的身形,目眩神迷。

     “看什麼看?”忽然間一聲厲喝響起,震的大家一起回首。

    一席蒼青色的長衣飄然而來,臉上帶着青銅的面具——卻是身為五明子之一的妙空。

     這位向來沉默的五明子看着驚天動地的變故,卻仿佛根本不想卷入其中,隻是揮手趕開衆人:“所有無關人等,一律回到各自房中,不可出來半步!除非誰想掉腦袋!” “是!”大家惴惴地低頭,退去。

     空蕩蕩的十二阙裡,隻留下妙空一個人。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