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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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過去。

    ……都是死的,都說着死人的話,我也重複說着……”他說下去,聲音更像哀号,而且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看見從他的眼角淌下了淚珠,淚珠在他的臉頰上爬着!他并不去揩它們!這是我看見他第一次流淚,我的心軟了。

     “那麼你不可以改變你的生活嗎?”我同情地問道。

    我想,他既然知道他的錯誤,當然比較容易地改正它。

     “改變生活?你說得這麼容易!”他痛苦地說。

    “我是生根在這種環境裡面了。

    我是完結了。

    我隻能夠生活在這種環境裡面。

    一天,一天,我是愈陷愈深地沉下去了。

    沉下去,就不能夠——” 他忽然閉上嘴,仿佛一陣悲痛堵塞了他的咽喉。

    他開始微弱地喘息,眼睛裡帶着絕望無助的表情。

    眼淚接連地沿着面頰流下來,爬進了他的時張時阖的嘴,給他吞下去了。

     房間裡是一陣沉寂。

    院子裡也沒有一點聲音。

    這樣的沉寂真可怕。

    好像一切的運動已經停止,這個世界已陷入靜止的狀态,它的末日就快來了。

     我坐在他的對面。

    他的喘息聲直往我的心上撲過來,仿佛這個世界裡就隻有他的喘息,一個絕望的人的無力的喘息,這是多麼可怕!空氣變得非常沉重,一刻一刻地壓下來,逼近來,我開始感覺到呼吸困難了。

    我連自己的心跳也聽得見,這個房間就像一座古墓。

    我想他每天每天埋在這裡面,聽着自己的心跳,讀着那些死了的腐儒的著作,怎麼還能夠保持着活人的氣息呢?這時候我對他的将來不能夠再有絲毫的疑惑了。

    一個堅定的、命令般的聲音在我的腦子裡響着:他是完結了,無可挽救地完結了。

     他不能夠說話。

    我也不做聲,我知道話是沒有用的了。

    我很想走,但是我并不移動身子,我仿佛在等候一個慘痛的災禍的到來。

     不到一會兒工夫,忽然空氣震動起來。

    汽車的喇叭打破了這種難堪的沉寂。

    我們在房裡聽得清楚,汽車開到大門口就停止了。

    我知道他的太太回來了。

    但是他依舊無力地躺在沙發上,好像沒有聽見車聲一般。

     于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和談話聲就在我的耳邊響起來。

    他的太太穿着1933年的新裝,滿面春風地走進房來,後面跟着那位有名的曆史教授。

     他看見太太進來,他的臉色馬上就改變了,接着舉動也改變了。

    他帶着笑臉去應酬她。

    她是一個交際明星,對丈夫也會用交際手腕,不消幾句話她就把他弄得服服帖帖,而且有說有笑了。

    我沒有工夫看這種把戲,就趁這個機會告辭出來。

     回到家裡我想到他,仿佛看見他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沉下去,沉下去——于是沉到深淵底看不見了。

    我隻記住他的一句話:“我是完結了。

    ” 我也不再去找他,因為在我的腦子裡他已經不存在了。

    而且我相信以後除了他的死訊外,我不會再在報紙上或者别的地方看見他的消息。

     然而使我非常驚奇的是,過了幾天報紙上就刊出他在某大學講演明朝文人生活态度的消息。

    接着又看見他寫了大捧袁什麼的文章。

    兩個多月以後他标點的袁什麼的著作出版的廣告又在報上登出了。

    又過了半年的光景,我就聽見人說他做了某某部的一個領幹薪的委員。

    這某某部也許就是教育部,不過我沒有聽清楚。

    這樣看來他大概努力在往上浮,往上浮。

    但是實際上他卻越發沉下去,沉下去了。

     他的太太的消息報紙上刊得更多。

    畫報上也常常印出她的照片,下面還附了一些按語。

    最後一個消息是她跟她的丈夫離婚,同那個有名的曆史教授結伴到美國遊曆去了。

    這一年正是曆史教授在大學裡的休假期,他要到哈佛大學去主講中國史學。

     我知道這件事會給他一個很大的打擊。

    但是我也不去管他,我早把他當作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了。

     然而又一件使我驚奇的事情發生了。

    他的太太赴美後不到九個星期,他就寄了一張和某女士結婚的通知來;更奇怪的是不到一年報紙上就刊出了他的死訊。

    事情竟然變化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報紙上刊載了不少哀悼他的文章,好些刊物為他出了特輯,印着他的種種照片。

    從那些文章看來,似乎所有識字的人都是他的崇拜者,大家一緻地說他的死是中國文化界的一個大損失。

    連那些不認識他的人也像寫哀啟一般地為他寫了傳記。

     但是我,我雖然也為他的死歎了一口氣,我卻不曾感到些微的損失。

    并且我倒為自己慶幸,那“勿抗惡”的聲音是跟着他永遠地死去了。

    1934年秋在上海巴金寫《家》時用的桌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