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空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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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

    因為當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師妹決不這樣叫他。

    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隻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狄雲總是磁到說不出的歡喜。

    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小子,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咧開嘴笑了。

     記得蔔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人,有雞有魚,也有一大碗空心菜。

    那一晚,蔔垣和師父喝着酒,談論着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聽着,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隻見她夾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邊,卻不送入嘴裡。

    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輕輕觸着那幾條空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

    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幾條菜。

    那時候,狄雲隻知道:“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 這時在這柴房之中,腦中靈光一閃,忽然體會到了她紅唇輕吻空心菜的含意。

     現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決不是自己神志失常而誤聽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裡?”這兒聲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着溫柔體貼無數,輕憐蜜愛無數。

    不,還不止這樣,從前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師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親切,有關懷,但也有任性,有惱怒,有責備,今日的兒聲“空心菜”中,卻全是深切的愛憐。

    “她知道我這幾年來的冤枉苦楚,對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在做夢。

    師妹怎麼會到這裡來?她弔已嫁給了萬圭,又怎能再來找我?”可是,那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裡?你瞧我捉不捉到你?”聲音中是那麼多的喜歡和憐惜。

     狄雲隻覺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脹大,忍不住氣喘起來,雙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來,躲在稻草之後,從窗格中向外望去,隻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

    不錯,削削的肩頭,細細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師妹。

     隻聽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突然之間,她轉過身來。

     狄雲眼前一花,腦中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這女子正是戚芳。

    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七翹的鼻尖,臉色白了些,不像湖南鄉下時那麼紅潤,然而确是師妹,确是他在獄室中記挂了千遍萬遍,愛了千遍萬遍,又惱了千遍萬遍的師妹。

     她臉上仍那麼笑嘻嘻的,叫着:“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聽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應聲而出,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但他剛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說我太過忠厚老實,極易上别人的當。

    師妹已嫁了萬家的兒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想到此處,立即停步。

     隻聽得戚芳又叫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狄雲心旌動搖,尋思:“她這麼叫我,情深意真,決然不假。

    再說,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

    ”心中一酸,突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第二次舉步又欲出去。

     忽聽得一個小女孩的笑聲,清脆地響了起來,跟着說道:“媽,媽,我在這兒!” 狄雲心念一動,再從窗格中向外望去,隻見一個身穿大紅衣衫的女孩從東邊快步奔來。

    她年紀太小,奔跑時跌跌撞撞,腳步不穩。

    隻聽戚芳帶笑的柔和聲音說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兒啦?媽到處找你不着。

    ”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園!空心菜看螞蟻!” 狄雲耳中嗡的一聲響,心口猶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

    難道師妹已生了女兒?難道她女兒就叫做“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兒,并不是叫我?難道自己誤沖誤撞,又來到了萬震山家裡? 這兒年來,他心底隐隐存着個指望,總盼忽然有一天會發現,師妹其實并沒嫁給萬圭,沈城那番話原來都是撒謊。

    他這個念頭從來沒敢對丁典說起,隻深深藏在心底,有時午夜夢間,證實了辟己的妄想,忽然會歡喜得跳了起來。

    可是這時候,他終于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有一個小女孩在叫她“媽媽”。

     他淚水湧到了眼中,從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去,隻見戚芳蹲在地下,張開了雙臂,那小女孩笑着撲在她懷裡。

    戚芳連連親吻那小女孩的臉頰,柔聲笑道:“空心菜自己會玩,真乖!” 狄雲隻看到戚芳的側面,看到她細細的長眉、彎彎的嘴角,臉蛋比幾年前豐滿了些,更加的白嫩和豔麗。

    他心中又是一陣酸痛:“這幾年來做萬家少奶奶,不用在田裡耕作,不用受日曬雨淋,身子自然養得好了。

    ” 隻聽戚芳道:“空心菜别在這裡玩,跟媽媽回房去。

    ”那女孩道:“這裡好玩,空心菜要看螞蟻。

    ”戚芳道:“不,今大外面有壞人,要捉小孩子。

    空心菜還是回房裡去吧。

    ”那女孩道:“什麼壞人?捉小孩子做什麼?”戚芳站起身來,拉着女兒的手,道:“監牢裡逃走了兩個很兇很兇的壞人。

    爸爸去捉壞人去啦。

    壞人到了這裡,就捉空心菜去。

    空心菜聽媽媽的話,回房去玩。

    媽給你做個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卻甚執拗,道:“不要布娃娃。

    空心菜幫爸爸捉壞人。

    ” 狄雲聽戚芳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壞人”,一顆心越來越沉了下去。

     便在這時,菜園外蹄聲得得,存數騎馬奔過。

    戚芳從腰間抽出鋼劍,搶到後園門口。

     狄雲站在窗邊不敢稍動,生怕發出些微聲響,便驚動了戚芳。

    他無論如何不願再和師妹相見,胸間的悲憤漸漸地難以抑制,自己沒做過半點壞事,無端端地受了世間最慘酷的苦楚,她竟說自己是一“壞人”。

     他見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門口,隻盼她别進來,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什麼念頭,竟然跨步便進了柴房。

    狄雲将臉藏在稻草堆後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間,小女孩見到了他,見到這蓬頭散發、滿臉胡子的可怕樣子,驚得呆了,睜着圓圓的大眼,要想哭出聲來,卻又不敢。

     狄雲知道要糟,隻要這女孩一哭,自己蹤迹立時便會給戚芳發覺,當即搶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嘴巴。

    可是終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啊”的一聲,哭了出來。

    但這哭聲陡然而止,後半截給狄雲按住了。

     戚芳眼觀園外,一顆心始終系在女兒身上,猛聽得她出聲有異,一轉頭,已不見了她人影,跟着聽得柴房中稻草簌簌響聲,忙兩個箭步,搶到柴房門口,隻見一個胡子蓬松、滿身血污的漢子抱住了她女兒,一隻手按在她口上。

    戚芳這一驚當真魂飛天外,鋼劍挺出,便向狄雲臉上刺去,喝道:“快放下孩子!” 狄雲心中一酸,自暴。

    棄的念頭又起:“你要殺我,這便殺吧!”見她鋼劍刺到,竟不閃不避。

    戚芳一呆,生怕傷了女兒,疾收鋼劍,又喝:“快放下我孩子!” 狄雲聽她口口聲聲隻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無半分故舊情誼,怒氣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順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條木柴,在她鋼劍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見這兇惡漢子仍抱着女兒不放,越來越驚,雙膝忽感酸軟,吸一口氣,挺劍向狄雲右肩急刺。

    狄雲側身讓過,右手中的木柴當作劍使,自左肩處斜劈向下,跟着向後刺出。

    戚芳驚噫一聲,隻覺這劍法極熟,正是她父親所傳的一招“哥翁喊上來”,當下不及思索,低頭躲過,手中長劍便是兩招“忽聽奔驚風,連山若布逃”。

     這柴房本就狹隘,堆滿了柴草之後,餘下來的地位不過剛可夠兩人容身回旋,這一拆上了招,處處礙手礙腳。

     狄雲自幼和戚芳同師學藝,沒一日不是拆招練劍,相互間的劍招都爛熟于胸,這時見她使出這兩招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