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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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話,就非同小可了,可以說孟子相當大膽,憑他的浩然正氣而對宣王進谏直言。

     接着,孟子又舉出在周朝的王道政治上,社會福利事業的成功,他說:鳏、寡、孤、獨這四種人,是社會上最困苦無依的人。

    文王當時,凡是仁政愛民的措施,一定先顧及到這些人,使孤苦無依的人優先得到利益。

    他同時引用了《詩經·小雅·節南山·正月篇》第十三章,最後兩句&ldquo哿以富人,哀此茕獨&rdquo來強調窮人的可憐。

    詩的意思是說,社會上一般衣食無憂的人是沒有什麼問題了,但是有些孤苦伶仃的人還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呢?對這些人,我們必須伸出關切和同情的援手。

     孟子說&ldquo王政&rdquo說到這裡,剛剛才一開頭,還沒有講到正題上去,可是齊宣王似乎已經聽不下去,又打起太極拳來了,插上一句&ldquo善哉言乎!&rdquo意思是說,你講得好,講得很好。

    又把&ldquo王政&rdquo這個正題用太極拳的推手往外一推。

    可是孟子還是用打蛇貼棍上的辦法說,您既然認為這個道理很好,可是為什麼不去實行呢? 王曰:&ldquo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rdquo對曰:&ldquo昔者公劉好貨,詩雲:&lsquo乃積乃倉,乃裹糇糧。

    于橐于囊,思戢用光。

    弓夫斯張,于戈戚揚。

    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金,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

    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rdquo 寡人好貨 孟子采緊逼盯人的姿态,追問齊宣王,您既然認為很好,為什麼又不實行王政呢?齊宣王答得很妙,他說我有一個毛病,我非常愛好财富。

     古代&ldquo貨&rdquo字的意思和現代的&ldquo财&rdquo字相同,包括了金錢、物資等等。

    齊宣王這句答話,在表面上是牛頭不對馬嘴,答非所問,但也很妙。

    孟子要他優先救濟社會上最困苦的四種人,這當然是要花錢的,而他卻說我愛錢,舍不得花鈔票啦!這就像籃球場上的大國手們,你從後面緊逼盯人,我就來個轉身,擺脫你。

    奈何孟子還是不放松,對他說,這沒有關系呀!周朝的先祖公劉,就是一位好貨的人,而且有詩為證呢! 公劉,據《周紀》說,是棄的後代。

    棄是唐堯的兄弟,到虞舜時,被封為後稷,有相當偉大的德業,傳到不窋這一代的時候,因政治的衰退,不窋丢了官,就流亡異域,到戎、狄這兩個外族之間的漆沮&ldquo自漆沮度渭,取材用&rdquo一帶去求發展(漆水源出陝西省同官縣東北大神山,西南流經邠縣至耀縣會沮水。

    沮水出耀縣北分水嶺)。

    當傳到公劉的時候,才又振作起來。

    《詩經·大雅》生民之什的《公劉》篇,就是歌頌這段故事。

     孟子又繼續引用《詩經》的記載作補充說明。

    他說,公劉當年好貨,但能推己及人。

    他首先教導人民,因地制宜,努力耕作,增加生産。

    在秋天豐收時,将糧食堆滿在倉庫裡,還有許多糧食放不下時,隻好堆積在倉外。

    另外,制造幹糧,放在橐裡、囊裡,以便人民遷移時,可以随身攜帶。

    由于仁心德政的措施,投靠他的百姓愈來愈多,逐漸地便富強起來了。

    于是他又整軍經武,把老百姓集中起來訓練,等這些都差不多了,才帶了弓箭,裝備着幹戈斧钺等各種武器,浩浩蕩蕩地由漆沮出發,回到他原來的封地豳邑,複興他祖先後稷的舊業。

    所以留守的人有露天堆積的米粟和充實豐富的谷倉,出發的人有包裹好的幹糧,如此準備妥善,才向自地進發。

    周代也就從這時開始,漸漸興盛起來。

     所以當齊宣王說他自己好貨時,孟子卻故意裝作不懂地說,您身為一國之君,喜歡财富是應該的。

    像周朝的先祖&mdash&mdash公劉,創建基業時,也是積極地從事經濟發展。

    如果您也能效法先人積極進取的精神,從事生産工作,藏富于民的話,如此,齊國得以富強,而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這不是很好的事嗎?在這裡,可見孟子的誘導教育,以及緊逼盯人的技術,和齊宣王的推拖工夫是同樣高明。

     齊宣王的&ldquo太極拳&rdquo由&ldquo好樂&rdquo、&ldquo好勇&rdquo,這裡又段數升高到第三段的&ldquo好貨&rdquo了。

    現在讓我們再來讨論一下好貨的問題。

     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句話,包括四件事:&ldquo聲、色、貨、利&rdquo。

    在曆史上隻要帝王好&ldquo聲色貨利&rdquo,那個社會。

    國家,沒有不亂的。

    這四件事,沒有一件是好事,全是壞事。

    而齊宣王對這四大壞事,沒有不好的,他全都愛好。

     後世一些讀書人,讀了《孟子》這一類的書,學了這一派的論調,每提到&ldquo聲色貨利&rdquo,就視同毒蛇猛獸,像有劇毒一樣的恐懼。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對于聲色貨利,沒有不愛好的。

    隻是對這四件事的欲一望,程度上有大小的不同而已。

    孟子這裡沒有從心理這一方面發揮,其實人人都是同樣愛好這些的,隻是程度上有所不同。

    隻要擴充這大家都愛好的事,并導之正途,那麼不但對社會無害,而且能收到移風易俗的效果,反而是國家、社會、人民的福利了。

    我們所謂現代化的第一流強國,正是&ldquo聲色貨利&rdquo最先進的國家。

    反之,就是尚在落後,尚未開發中的國家。

     從這裡,使我們想起齊桓公,他也有像齊宣王所說的三好。

    但在當時,他有幸得到一位好幫手管仲,能在當世成大功,後世曆史上成大名。

    讓我們看看齊桓公與管子對話的記載。

     桓公謂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

    不幸好畋,晦夜從禽不及,一。

    不幸好酒,日夜相繼,二。

    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

    管仲曰:惡則惡矣,非其急也。

    人君惟不愛與不敏,不可耳。

    不愛則亡衆,不敏則不及事。

     齊桓公有一天對管仲說,我這個人,有很不正經、很邪門的三個嗜好,你看多糟糕!怎麼辦?喜歡打獵,常常跑出去玩,有時追捕獵物,玩到天黑了還不肯回來,第二天當然沒有精神理政問事了。

    這是第一件事。

     還有我喜歡喝酒,講究口腹之欲,白天晚上都吃喝個不停。

    齊桓公好吃,是有名的饕餮,天下所有的美味,他都找來吃。

    他的一個部下易牙,專以燒一手好菜來侍候他、滿足他。

    有一天,他吃喝得高興了,對易牙說,天下的美味,我都吃過了,可就沒有吃過人肉,不知道人肉的味道如何。

    後來齊桓公吃了一碗以前沒有吃過的肉類,問易牙這是什麼肉,易牙說是人肉。

    原來易牙殺了他自己兒子,來取悅于桓公。

    因此齊桓公認為易牙很忠心。

    當然有人說連自己兒子都會殺掉的人,一點仁心都沒有,怎麼談得上&ldquo忠&rdquo。

    這是另一段公案,我們暫時不去讨論。

    易牙是壞蛋,曆史早有明證和定評了。

    但由此可知齊桓公的好吃好喝,到了什麼程度。

    他自己也對管仲說,這是他的第二件缺德。

     他又說,更不幸的,我有比前面兩項,更不幹淨的行為,說起來都難為情,我還喜歡女色。

    好女色倒是小事,我的同宗姊妹中,還有尚未出嫁的。

    他的姊妹為什麼不出嫁,這當然是使他最難為情,難以啟齒的話。

    隻說這是他第三項劣行,就意在不言中了,所以他的毛病可真大,比齊宣王嚴重多了。

     可是管仲怎麼說呢?他說,你這三個大毛病,的确很不好,壞是壞透了,但對你現在來說,還不是最重的要的事,不一定要立即改正。

    事實上,管仲明知他一下子改不過來。

    如果管仲說,要他馬上改,反而會弄僵了。

    管仲隻是說,一個作領袖的人,如果沒有愛心,不愛天下人,智慧反應都不夠敏捷,這才是最大的忌諱。

    因為沒有愛心,不能&ldquo愛民&rdquo的話,就不會有群衆和人民擁護他;不夠積極,不能&ldquo勤政&rdquo的話,就會政務荒弛。

    因此,&ldquo勤政愛民&rdquo,是領一導一人所最需具備的條件(就是在管仲之後的孟子所說的仁政)。

     這是管仲對君主輔助的一個範例。

    幾千年來直到現在,我們一直都标榜管仲是曆史上的大政治家。

    他不但是政治思想家,也是實行家,連孔子都很推崇他。

    現在管仲與齊桓公所談的内容,和齊宣王與孟子之間的談話内容是一樣的。

    而談話的态度與方法,孟子與管子也差不多一樣。

    所不同的一點,管子是站在大政治家的立場,作臣道的建議和提醒,針對現實政治的具體做法而言。

    至于我們這位孟夫子,則更偏重于政治哲學的原則,同時帶着師道的誘導方式,在境界上當然比管仲更高一層,可惜效果上,卻差了許多。

    但是有一點要注意,孟子和管仲所遇到的兩個主顧&mdash&mdash老闆,在人格、個性上,也有許多差異。

    因此,在曆史上的成就,也就不相大同了。

     其次,我們要讨論的&ldquo聲、色、貨、利&rdquo四事,我國曆史文化上,幾千年來,都認為是要不得的壞事。

    直至國民革命成功,推翻清朝以前,大家還是看不起工商業,尤其是看不起商人。

    過去習慣上所謂的士、農、工、商,商人被列為四民之末,這都是中國文化受這些傳統觀念的影響,緻使工商業不發達,科學不進步,而形成中國文化呆滞的一面。

     《貨殖列傳》的一斑 中國文化真是如此呆滞醜陋的嗎?我們不必歸罪于什麼理學家、道學家或哪一家上去,隻是由于少數讀書人,把觀念搞錯了,把大家的觀念帶到歧路上去。

    中國文化的本身,并非如此。

    曆史上,漢代的司馬遷曾經就&ldquo貨利&rdquo的問題,正式提出來談經濟思想。

    當時别人都不大注重經濟問題,隻有他特别注意,而在《史記》中寫了《貨殖列傳》,成為中國經濟學上的第一篇傳記,也是中國讨論經濟哲學思想的好著作。

    另外,《平準書》也是财政學上的重要資料。

     司馬遷看法與衆不同,在當時大家看不起貨利的時候,他卻認為貨利非常重要。

    他提出來的第一位經濟專家是姜太公,第二位是範蠡,第三位是孔子的天才學生子貢。

    接下來還有很多,現在我們擇要摘錄下他這篇文章,來作個研究。

     老子曰:&ldquo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一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

    &rdquo必用此為務,娩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ldquo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

    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刍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

    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吵論,終不能化。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争。

     夫山西饒材、竹、谷、纟盧、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一江一南出枬、梓、姜、桂、金、錫、連、丹砂、犀、玳瑁、珠玑、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裡,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也。

    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進死之具也。

    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此甯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

    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ldquo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财匾少。

    &rdquo财匾少而山澤不辟矣。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

    原大則饒,原小則鮮。

    上則富國,下則富家。

    貧富之道,莫之奪予。

    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

    故大公望封于營丘,地瀉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襁至而輻湊。

    故齊冠帶衣履天下,灣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

    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會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于列國之君。

    是以齊富強至于威、宣也。

     故曰:&ldquo倉禀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rdquo禮生于有而廢于無。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

    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

    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

    夷狄益甚。

     《諺》曰:&ldquo千金之子。

    不死于市。

    &rdquo此非空言也。

    故日:&ldquo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rdquo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文中所述範蠡、子夏等人緻富之道,從略。

    ) 此其章章尤異者也。

    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赢利。

    以末緻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

    變化有概,故足術也。

    若緻力農畜。

    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大者頃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裡者,不可勝數。

     夫纖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

    田農,掘業,而秦揚以蓋一州。

    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

    博戲,惡業也,而桓發用富。

    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

    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

    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

    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

    謂脯,簡微耳,濁氏連騎。

    馬醫,淺方,張裡擊鐘。

    此皆誠壹之所緻。

     由是觀之,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轅,不肖者瓦解。

    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

    豈所謂&ldquo素封&rdquo者邪?非也? 《史記》作者司馬遷及其父司馬談,都是比較偏愛黃老道家的學術思想,尤其是推崇老子的思想。

    他寫的《貨殖列傳》,首先就引用老子的話,描寫社會到了富強康樂,民一主自一由的極點,才能真正進入大同的理想境界,也才能達到老子所說的無為之治,法乎自然的境界。

    老子前面的一段話,意思是說,比鄰的國家,國界相接,或隔一條路,或隔一條小溪,彼此都可以一望而見,連雞鳴狗吠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而各國的老百姓,都能夠吃得好,營養足;穿得好,沒有穿打補丁的衣服;社會風氣安定,沒有不良分子的一騷一擾;對自己的事業、職業,都很滿意,各人安守本分。

    生活在這樣安定快樂的社會中,人人都很滿足,終此一生,都不會去羨慕别人,更不會為了生存,而離鄉背井去外地謀生。

     本來老子的說法,在我看來,和儒家大同思想的說法并沒有兩樣,不過老子是對理想境界描寫,儒家的《禮運篇》則是原則的叙述。

    二者都是根源一脈相承的中國古代文化傳統,如果一定要以表面的文字,把他們硬分為兩派,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

     曾經聽一位青年人說,現在日子過得好,有了錢,退了休,就該環遊世界一番,&ldquo到老死不相往來&rdquo,不出國門,活着有什麼意思。

    出國走走,這是一種很時髦的觀念,而且也可增廣見聞,但對于老子這句話的反駁,則似有斷章取義之嫌。

    先從近處說起,就在台灣的山區或農林中,還是有一些人,不但沒有到過台北,甚至連他居處的縣治所在地也沒有去過,一生沒有離開家鄉一步,但因生活過得安定快樂,臨終之時,心中了無遺憾。

    而現代許多曾經環遊過世界的人,在他臨終之際,或對後代子孫,或對國家社會,或對他自己的一些事情,還是很不放心,帶着滿腔的無奈而去。

     也還有人說,至美國、或到歐洲,去求學深造,或發展事業又有什麼不好?為什麼要&ldquo至老死不相往來&rdquo?這也是忘記了這句話前面的&ldquo至治之極&rdquo,以及接下去的描寫。

    我們要反過來問一句,假如我們今天成為世界上經濟力量最雄厚,教育文化水準最高,科技最發達,軍事力量最強大,社會也最安定的國家,那麼你還會想到外國去求深造,求發展嗎?再進一步說,全世界,全人類,每個社會都達到了這個水準,那麼又有誰不願安安穩穩在自己家鄉努力,反而到處奔波勞苦,替别人洗碟子、擦地闆呢?現代的澳洲人,位于南半球,一般人過着太平日子,就很少往外國跑了。

    不過,在現代也有一種反面的&ldquo至老死不相往來&rdquo的現象。

    那是南北韓之間的三十八度線;東西德的圍牆;我們與大一陸之間的一衣帶水。

    由此可見,想要達到&ldquo至老死不相往來&rdquo的境界,是不容易的,除非全世界、全人類,都富強康樂了,才能達到這個美好的境界。

     曆史社會演變的趨勢 所以司馬遷說,人類最好往這種美好的理想去努力。

    但是近代(司馬遷當時的近代),一般人都隻圖聲色耳目的享受。

    、已經不可能達到那麼高的境界了。

     接着他又發表他史家立場的意見說,神農以前的情形怎樣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像《詩經》、《書經》這些書上所記載的事迹、自虞、夏兩代以後,由于社會的演進,人們都偏好物質生活的享受,喜歡追求聲色之娛,以及口腹之欲。

    身安逸樂而汲汲名利,人人都如此,沒有什麼稀奇。

    這種風俗的演變,不是一天形成的。

    自從虞夏時代開始,就逐漸轉變成近代這個樣子。

    社會風氣到了這一步,你即使以最高的哲理,挨家逐戶地去勸他們,放下物欲,尋求精神生活的趨脫,也是沒有用的。

     因此,自上古以來,最高明的為政方法是&ldquo因之&rdquo。

    依着百姓的本質和禀賦,在立法行政上,很自然地把他們引到好的方向。

     如果這樣行不通,退而求其次,順着他們的興趣嗜好,針對他們重視現實的心理,&ldquo利道之&rdquo,以利為引導,導緻他們走到良善的路上。

     &ldquo其次教誨之&rdquo,如果還是不能,于是用再次一等的方法,也就是用比較強硬一點的方法,教育他們,告訴他們,什麼是對的,是應該的,什麼是不對的,是不可以做的。

     如果仍然沒有效果,這就隻好用更次等的方法,&ldquo整齊之&rdquo,以法令來糾正了。

    糾正不了的話,等而下之,&ldquo與民争利&rdquo,和百姓對立相争。

     從這套理論來看,幾千年的曆史,都是等而之下,在與民争利之中。

    達爾文的進化論&ldquo物競天擇&rdquo,也同樣認為人類文化,是在競争當中發展的。

     司馬遷這幾句話,把人類社會演變的程度,以及人心不可挽回的超勢,全都說完了。

    我們無論研究政治、哲學,或者經濟、曆史,對司馬遷這裡所說,和孔子《禮記·禮運篇》的叙述,互相參合研究,便可成為一部中國文化曆史演進哲學的專書。

     其次,司馬遷舉出當時中國所發現的資源情形,也相當富饒,很有利用價值的。

    但是現在我們新發現的資源,在質與量上都增加了許多,在這裡不作詳細的介紹了,且看他對于物資利用的觀點。

     &ldquo待農而食之&rdquo,在當時的農業社會,許多資源技術還沒發掘,社會經濟的必然趨勢,當然是要依賴農業生産,才有飯吃。

    &ldquo虞而出之&rdquo,還要開發山林和畜牧的資源。

    &ldquo工而成之&rdquo,然後将農林、畜牧的産品加工制造。

    &ldquo商而通之&rdquo,最後,再由商業的經營,來流通農林畜牧和工業的産品,于是才能達到有無相濟,各獲所需,不虞匮乏的地步。

     接着他又說,這種經濟形态的發展,是順着人類社會的需要,而自然演變出來的一種生活方式,并不是由法律或命令規定而來的,也不是由某一人提倡或教育而成的。

    而是大家為了生活上的需求方便,很自然地發展出來的。

    所以每個人都是各盡自己的能力,換取自己的需要。

     在商業的經營上,是&ldquo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rdquo。

    也就是中國商業一句傳統的成語&mdash&mdash&ldquo賤物不可丢,貴物不可收。

    &rdquo一樣貨品,價錢跌了,不要賠本賣掉。

    儲存在那裡,将來一定回漲,甚至還可以加工制造,再賣出去,很可能還會賺大錢。

    一樣東西漲價了,貴了許多,千萬不要一窩風地跟着去買,因為不久的将來,很可能會跌價。

    所以,&ldquo賤價不賣,貴不買&rdquo。

     &ldquo各勸其業,樂其事&rdquo。

    各人安于本分,敬業樂群。

    這種趨勢,像一江一河的水往下流一樣,是很自然的發展,用不着特地訂立法令規章,自然而然就來了。

    一切物資的生産分配,也用不着刻意去營謀,社會上自然會有妥善的調配。

    這不就是老子&ldquo自然&rdquo之道嗎? 接着他又引據《書經》上的話,強調農工商虞的同等重要性。

    這些來自農林、畜牧,以及工商業的産品,是富國富家的基礎。

    雖然各地的氣候、土壤、人力不同,資源的儲藏與開發也不一樣,但經營得好就富足,經營不好就貧窮。

    上天是不會厚此薄彼的。

     像齊國的姜太公初被封到營丘時,那裡靠海邊,土裡的鹽份很重,老百姓很少。

    當地的土質根本就無法耕種,簡直無飯可吃。

    可是姜太公不為地理環境所困,他教導婦女發展手工業。

    直到現代,山東煙台一帶的刺繡、抽絲等工業還是很有名的。

    在台灣具有這種技術的人,也在生産從事外銷,可能就是從古老的姜太公時代所流傳發展下來的。

    除此之外,他又設法開發鹽業和漁業,外銷他國。

    齊國就此繁榮富庶起來,&ldquo冠帶衣履天下&rdquo,各國聞風相望,連服飾都以模仿齊國為時尚。

    不論是靠山或臨海的國家,都希望能到齊國去見識見識,一如今天世界各國的人,一窩風地往美國跑一樣。

     後來齊國到了中葉,國力曾經一度衰落,直到齊桓公的時代,用了現在大家都知道的,以經濟政治為主,并以經商出名的管仲為輔相,把齊國的國勢再度複興起來。

    他設立了九個有關财經的行政機構,設置掌财務的官員,行&ldquo輕重法&rdquo,而使齊桓公完成他的霸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而管仲個人亦有富埒王侯的&ldquo三歸&rdquo建築,愛好豪華,也相當奢侈。

    政治地位到了陪臣&mdash&mdash和國君近于朋友的關系,财富可和其他諸國的國君相比拟。

    可是他使得齊國的富強,一直延續到威王、宣王的時代。

     經濟、文化、道德的連鎖關系 司馬遷引《周書》的話,并舉出齊國姜太公和管仲的例子,說明經濟财富對政治功業的重要以後,又引用&ldquo倉凜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rdquo這兩句名言,讨論财富和德業的關系,提出&ldquo禮生于有而廢于無&rdquo的主張。

    因為禮節、仁義這些德性,是以安定的生活與财富為基礎的。

    一個君子富有了,就更樂于行善積德;而普通的人有了财富,也就安守本分,不會作奸犯科。

    接着他又把财富比作高山大澤,把品德比作山澤間的生物。

    水深了,自然有魚,山高了,各種獸類自然繁殖其中。

    溝裡水淺是養不活魚的;小山也隐藏保護不了大的獸類。

    換句話說,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

    所以,有了财富,才能發揮出仁心義行。

    一個人有了錢,如果再得權勢,就更容易彰顯善舉。

    反之,既無勢力,又無錢财的他鄉遊子,自身難保,更何況其他。

    這是對有文化根基的中國而言,在文化低落的邊疆來說,财富對德性的影響就更嚴重了。

     所以普天之下,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都是為了一個&ldquo利&rdquo字。

    不論千乘之國,或者萬戶之侯,或者百室之君,他們都一個個唯恐受到貧窮的困擾,更何況一般老百姓! 接着,他又繼續舉出範蠡、子貢、猗頓、卓氏、程鄭、宛孔氏、師史、任氏等十幾位曆史上名人的緻富之道,以及對國家社會的影響,來強調财富和德業事功的關系。

    同時他強調說,所舉的這些人,還隻是少數的例子,而且都不是繼承祖業,或世襲俸祿而來,都是靠自己的努力,用心經營,把握了時機,去規規矩矩地發展,以最平實的方法來賺錢,而以最高明的原則來守成。

    至于其他,以發展農林工商而富可傾城的,或者富甲一縣,或者稱富鄉裡的,這些就多得數不清了。

     結論說,靠自己的勞力,從小生意做起,一點點積蓄起來,這是謀生發财的正道。

    但是小富由勤,大富由命,發大财也要靠機運。

    同時司馬遷又強調,發大财,還要有頭腦,譬如用兵,要出奇制勝。

    于是他陳列出一些曆史資料說,像秦揚這個人,以種田起家,他的财富居然蓋過了一州,等于現在富過一省。

    照理說,挖人家的墳墓,偷盜葬物,這是犯法的,可是田叔就這樣起來的;賭一博說起來也是壞事情,但桓發卻因此緻富;至于行賈,類似我們現在所說跑單幫的,在古代也是大家不在意的行業,而雍樂成由此起家;賣油脂,當然也是低賤的行業,一身油垢,不受人尊重,而雍伯就在這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