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四)

關燈
秦武王的任力好勇 另外有一位以好勇聞名的國君是秦武王,他也長得非常高大,孔武有力,自認為天下無敵,因此常常喜歡和那些大力士們比武取樂。

    當時秦國有兩位前代将領的子弟,一名烏獲,一句任鄙,都因為武勇力大,而得秦武王的一寵一愛,加倍封給他們高官厚祿。

    後來齊國也出了一個叫孟贲的大力士。

    據說他走水路不怕蚊龍,走旱路不怕虎狼,哪裡都敢去,如果發起脾氣來,怒吼一聲,就像打雷一樣地驚天動地。

    有一次他在野外看見兩頭牛正在相鬥,他上前去勸架,用手把兩頭牛分開來。

    其中一頭牛聽勸,伏在地上不鬥了,另外一頭牛還要打。

    他大為惱火,左手按住牛頭,右手把牛角活生生地拔了出來,這頭牛當場斃命。

     後來他聽說秦武王正在招納天下勇武之人,于是離開齊國去投奔秦國。

    往秦國的路上,正要渡黃河的時候,他不按先後秩序,搶着要在衆人之前先上船,被人用槳子在他頭上打了一下。

    他氣得大吼一聲,這一吼,河水被震動得起了浪頭,翻動船身,一船人都被沖到黃河裡去了。

    孟贲跳上船,拿起篙子一撐,腳底下稍一用力,一艘船就離岸射出去好幾丈遠,不多時就到了對岸,下了船直奔鹹一陽一。

    見了秦王以後,和烏獲、任鄙一樣,也得到秦武王的一寵一愛,做了大官。

     這位好勇的秦武王,自幼生長在中國的西陲邊地。

    從來沒有看到過中原鼎盛的現象,因此他頗為仰慕中原的文化。

    他覺得如果能到(上黎下革)、洛一帶觀光一次,則死而無憾了。

    奈何他好勇,不循正當的外一交一途徑作正式的訪問,卻計劃要把隔在中間的韓國打下來,以達到他這個願望。

    後來居然打下了韓國,進了洛一陽一。

    周赧王派人到城外歡迎他,他卻不去觐見。

    帶了幾個勇士,偷偷跑到周朝的太廟去參觀寶鼎。

    他看到鼎上分别刻有九州的名字和圖騰,指着镌有&ldquo雍&rdquo字的鼎說,這是秦鼎,我将來要把它帶回鹹一陽一去。

    又聽守鼎的人說,這九個鼎每個千斤之重,從來就沒有人能夠移動過。

    秦武王問身邊的任鄙、孟贲兩人,能不能舉起來,任鄙比較聰明,他說我隻能舉百斤,這鼎有十倍重,我沒有辦法舉起來。

    孟贲就不同了,他說讓我試試,他把鼎舉離了地面半尺,可是因為用力太猛,眼球都暴了出來,眼眶裂開,流血不止。

    秦武王看了說,你既然能舉,難道我不能舉?任鄙在旁邊勸他,以一國之君的身份,不要随便去嘗試。

    可是他不聽,反而說任鄙自己舉不起來,唯恐他能舉得起來。

    任鄙就不敢再多嘴了。

    秦武王也舉起了半尺,他還想走幾步以勝過孟贲,不料一轉步,力盡失手,寶鼎掉下來,把他的胫骨壓斷,昏了過去。

    當天晚上,就因為流血過多而死了。

    這就是好小勇的結果。

     秦武王身邊三名力氣最大的武士,他們的結果,也不相同。

    烏獲在攻打韓國宜一陽一城的時候,他身先士卒,跑在前面,一跳就跳得和城牆一樣高,用手抓住了城頭的雉堞,可是他力氣太大了,雉堞被他一把抓壞,崩裂下來,他也就掉了下來,跌落在一塊大石頭上,肋骨折斷而死。

    至于孟贲,則在昭襄王即位後,檢讨舉鼎這次事件的時候,被認為是他闖出來的禍,于是把他磔死&mdash&mdash裂身而死,并且滅族。

    而任鄙則因為當時曾經進谏,勸過秦武王不可輕易嘗試,于是派他作了漢中太守。

    他們這三位大力士的不同下場,值得後世那些好小勇的人作為借鏡。

     項羽和劉邦 再将偏好個人武勇,與能任大勇的人,在對立之下,作個比較。

    曆史上對這兩個人,記載得很詳盡。

    一個是項羽,有拔山扛鼎之勇,作戰時單槍匹馬,闖到敵人的陣中,縱橫馳騁,誰也不敢阻擋。

    當漢高祖和他最後一次會戰,用了許多兵力,圍困他許久,雖然楚軍已敗,可是誰都不敢接近項羽。

    在這之前的另一次戰役中,項羽和漢高祖在陣前見了面。

    項羽說,天下這多年來的戰亂,就隻是你我雙方打來打去,今天你我見面了,我們雙方下令,所有的部下都不許動手,你我兩人出來單打獨鬥,作一死戰,來決定勝負,免得再打下去,傷了許多無辜的生命。

    漢高祖說,對不住,我絕不和你單打獨鬥,我是鬥智不鬥力的。

    這就是漢高祖與楚霸王不同之處。

     趙武靈王、秦武王、項羽等等,這些都是好小勇的人,不懂得大勇的道理。

    在曆代帝王中,不問他們好的是大勇或小勇,隻要是好勇的,從他們的谥号中,就可以看得出來。

    像趙武靈王、秦武王、漢武帝等等,凡是有一個武字的人,大多數都是好勇。

    但這些卻不是中國文化中,孔子所标榜&ldquo智仁勇&rdquo之勇的真正精神。

     墨子談勇 如何才是正确的好勇?我們再看一段曆史上的紀錄。

     墨子謂駱猾厘曰:&ldquo吾聞子好勇。

    &rdquo曰:&ldquo然。

    吾聞其鄉有勇士焉,吾必與鬥而殺之&rdquo。

    墨子曰:&ldquo天下莫不予其所好,奪其所惡。

    今子聞其鄉有勇士而鬥而殺之,是惡勇,非好勇。

    &rdquo 恐怕一般人,都是&ldquo駱猾厘式&rdquo的好勇,或簡稱之為&ldquo駱式&rdquo的好勇。

    現在電視、電一影武打片中,常常可以看到這種典型的好勇,尤其是一些青少年們,聽說某人拳頭厲害,就不服氣,一定要想辦法,找到對方較量較量,勢必将對方打垮才甘心。

    以此來表現自己的本領比他大,武功比人高,而且還自鳴得意,認為自己勇敢,不怕死。

    而墨子對這種心理,痛下針砭地說,世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對于自己所愛好的,就加以保護、照顧,而對于自己所厭惡的,則揚棄或者銷毀。

    就好像你喜歡自己的小孩,你一定培植他,你讨厭吃人的野獸,就殺掉它。

    現在你聽到哪裡有勇士就去殺他,這是惡勇,而不是好勇。

     這是墨子所講個人好勇的哲學。

    老實說,個人好勇,最高明的也不過是&ldquo任氣尚俠&rdquo而已,其偏差的流弊很大,甚至睚眦必報,犯禁殺人而自取滅亡。

    至于帝王好勇的偏差,則必然會窮兵黩武,以殘殺侵略為能事,那就弄得生靈塗炭,造成社會、國家、人類的大禍害了。

    最後的結果,不但害了别人,自己的社會國家也同樣受害,乃至于本身生命都不保。

    現代史的希特勒和第二次大戰的日本軍閥們,就是如此。

    隻有一怒而&ldquo安&rdquo天下,這才是大勇。

     不管齊宣王口中所好的勇是什麼勇,但他和孟子談話時,是很夠味道的。

    他也很尊重孟子,很有禮貌,對于孟子所提的意見,講的大道理,都還算能聽得進,認為不錯,可是做不來,不能接受。

    到了要緊關頭,受不了了,就想開溜,把話岔開。

    但他也很坦白,像前面孟子說到樂天、畏天的大道理,他就坦白地說,你這種高見實在很偉大,隻可惜我是個老粗,我有好勇的毛病哪! 齊宣王見孟子于雪宮。

    王曰:&ldquo賢者亦有此樂乎?&rdquo孟子對曰:&ldquo有。

    人不得,則非其上矣。

    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

    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齊景公問于晏子曰:&lsquo吾欲觀于轉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觀也?&rsquo晏子對四:&lsquo善哉問也!天子适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狩也。

    諸侯朝于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

    無非事者。

    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

    夏諺曰: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

     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懇,方命虐民,飲食若浪,流連荒亡,為諸侯憂。

     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

    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

    惟君所行也。

    &rsquo景公說,大戒于國,出合于郊。

    于是始興發,補不足。

    召太師曰:&lsquo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

    &rsquo蓋征招、角招是也。

    其詩曰:&lsquo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rdquo 雪宮論政 齊宣王有一次在他的雪宮,也許是夏天避暑的地方,也許是下雪時取暖的宮殿,但應該不是辦公室,或會議廳之類處理政務的場所,多半是供享樂納福的别墅&mdash&mdash和孟子見面,他就眼前的享樂和設施問孟子:&ldquo賢者亦有此樂乎?&rdquo這和梁惠王在沼池上問的話一樣。

    可見戰國時那些諸侯們,不顧百姓死活,高高在上,那種志得意滿的樣子。

    我們可以想象另一種畫面,好像老農夫們一天工作完畢,吃飽了晚飯,在門前大樹下一坐,一支煙筒在手,摸摸挺起的大肚皮,大有&ldquo雖南面而王,不易也&rdquo的味道。

     孟子答複他說:有啊!誰有了這種環境都會感到快樂的,誰都希望能有這種享受。

    不過一般老百姓得不到這樣的享受,就會埋怨他們的國君。

    老百姓如果因為得不到這快樂,而埋怨國君,實在是不對的。

    然而一個領一導一人,沒有做到與民同樂,也是不對的。

    一個領一導一人,以人民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老百姓也就會以領一導一人的快樂為快樂。

    領一導一人能把人民的憂苦,看成自己的憂苦來解決,那麼老百姓也會把國君的憂煩,看成為自己的憂煩去盡忠。

    所以,如果領一導一人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以天下人的憂苦為憂苦,而說他不能行王道于天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們可以看到孟子又在這裡推銷王道了,他好像推銷員似的,随時随地都在叫賣:&ldquo王道!王道!&rdquo這也可見他憂世之急切了。

     他說了這番理論,似乎意猶未盡,又舉出一件事例,企圖說服齊宣王,他舉的正是春秋時代齊景公和相國晏嬰的一段故事。

    晏嬰是曆史上的名相,《晏子春秋》就是他的大作。

     當然,齊景公是姜太公的後人,而現在和孟子說話的齊宣王已經不是姜太公之後,他的祖先原是齊國的權臣田家,後來篡了位,而傳給宣王的。

    孟子舉出這段故事來也是一種很高明的說話技巧。

    從表面上看,孟子是以自己的口,說出他人(晏子)的意見來,而實際上他是借了他人(晏子)的口,來表達自己的意見,他舉出的這段曆史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天齊景公對晏子說,我想去看看轉附和朝儛這兩座名山,然後沿海再到南方去,一直到琅邪為止。

    你看看,此行要怎麼樣才能夠比得上先王他們那樣的壯觀呢?從&ldquo放于琅邪&rdquo和&ldquo比于先王觀&rdquo這兩句話上看,很明顯地透露了齊景公當時,也是有統一天下的大志,并不是普通的觀光旅行、遊山玩水而已。

    隻是當時有尊周&mdash&mdash尊重中央政權的口号,不便把心意直接說出來。

     晏子不愧為名相,他很聰明,聽了景公的問話,就先用一套曆史哲學答複他說:&ldquo善哉,問也。

    &rdquo你這問題好極了。

    中國的佛經常有&ldquo善哉!善哉!&rdquo的說法,當時的譯文就是套這些書來的。

    原文就是&ldquo好的&rdquo意思,佛家譯經時,借用了這個名辭。

    後經佛家多年的開口&ldquo善哉&rdquo,閉口&ldquo善哉&rdquo,慢慢地似乎這兩個字,就含了更多的意義,而有濃厚的宗教意味。

     晏子說了&ldquo這個問題很好&rdquo之後,接着就說,依照禮法,中央政府的天子,到各諸侯那裡去巡視一周,叫做&ldquo巡狩&rdquo,意思是巡視諸侯所守的地方。

    而諸侯要到中央政府去朝見天子,名為&ldquo述職&rdquo,意思是向天子報告自己職務以内的事務。

    如果天下安定,沒有非常特殊的意外事件的話,在春天,要出外視察民衆的耕作情形,如果有情況欠佳的,就要設法補助。

    在秋天,則出外看着大家的收成和賦稅狀況,如果有入不敷出的,就設法貼補。

    所以在夏朝政治最修明的時候,民間流行的諺語說,君王不出來走走,我們哪裡能喘口氣?君王如果身心不适,我們又怎麼得到他的幫助呢?所以古時候大家都希望帝王出來玩玩,好沾點光,得些好處。

    所謂&ldquo龍行一步,百草沾恩。

    &rdquo龍走一步路,下了雨,百草都得到滋養。

    所以那時候天子每次出來巡狩,不但給諸侯、大臣們一個警惕,同時也為&ldquo注意民生疾苦&rdquo樹立一個榜樣。

     晏子說了過去的,又說到當時的。

    他感歎今不如昔地說,現在可大不相同了啊!諸侯們離開國都,一有行動,就帶了大批的軍隊侍衛。

    于是後勤的各種補給,諸如糧食的供一應,一大批、一大批地運送出去。

    如此一來,原本吃不飽的老百姓們,大家工作得更勞苦了。

    在強烈的對比之下,老百姓的眼裡難免就有了怨恨之色。

    閑話、怨言當然也就開始了。

    日積月累地,就造成社會上的反感心理。

    諸侯們的這種行為,違背了天理人道,對老百姓不但沒有善盡保護之責,反而加以虐待。

    隻要&ldquo流、連、荒、亡&rdquo四種現象一出現,政權就要出問題了。

    今天這些諸侯們的所作所為,真讓人擔心啊! 像隋炀帝出遊揚州,極盡奢靡,老百姓沒有飯吃,他也不管。

    國君們隻要動一動,下面的人就有的忙了,老百姓更是累得慘兮兮的。

    天怒人怨的結果,隻有&ldquo好頭顱&rdquo被搬家了。

     這使我們想到一個明朝的小故事。

    從前的某些小廟,相當可憐,住在廟裡的小和尚,等于是地方官紳們的仆役,常要聽他們的差使。

    有的人做了官,衣錦榮歸,事先通知廟裡和尚準備素齋,約了朋友,到山明水秀的廟裡聯歡,吟詩作對。

    有一次,這些大人先生們,吃罷素齋,悠遊半日,大為贊賞,對和尚說,大家勞碌半生,今天這次清遊,一頓素齋,太舒服了。

    老和尚說,各位大人是舒服了半天,可是我們已經忙碌了三天啦。

    這就是&ldquo勞者弗息&rdquo了。

     晏子又解釋說,領一導一人的生活堕落,遂其私欲,像水勢向下流,不知停止,就叫做&ldquo流&rdquo。

    違反人情,倒行逆施,如逆水而上,就叫做&ldquo連&rdquo。

    時常像野獸那樣沖動,暴發獸性而不加節制,就叫做&ldquo荒&rdquo。

    沉溺酒色,永不滿足,就叫做&ldquo亡&rdquo。

    這些都是領一導一人容易犯的錯誤。

    您景公方才問到,如何才可以比于先王的壯觀。

    據我所知,先王們是不會有這樣的&ldquo流&rdquo&ldquo連&rdquo之樂,也不會有這種&ldquo荒&rdquo&ldquo亡&rdquo的行徑的。

    你自己看看該怎麼辦吧! 齊景公聽了他這番話,非常高興,立即下命令改革政治。

    同時以身作則,走出深宮内院,接近百姓,訪察民情,并且積極從事地方建設,注意到社會福利。

    景公将行政工作處理妥當以後,就把兼管國史、文化、禮樂的太師找來,要他在國史上記下這件事,并且為他和晏子這段君臣相得的美事,譜下一段樂章。

    《征招》、《角招》兩篇樂章,就是由此而來。

    這樂章中有一句詩,意思是說,我們的國君雖然是欲一望大,但是沒有關系,這并沒有錯,因為他擴充他的大欲一望,建設了我們這個康樂的社會,正是一位好的國君。

     這裡孟子又針對齊宣王愛好享受的心理,借機啟發他與民同樂,與民共享的精神。

    這次他運用的是鑒古以觀今的手法,拿齊景公與晏子的對話加以闡述,孟子的用心,可謂良苦。

    他所講的晏子,是春秋戰國之間的名臣賢相,他留下的嘉言善政很多,大家不妨去讀《晏子春秋》這本書,相信也會獲益不淺。

     由齊宣王在雪宮中與孟子的一段對話,又聯想到齊景公與晏子的另一則故事,幾乎和孟子對齊宣王的回答同樣有趣。

    這個故事簡短而生動,而且更有内涵,并不像孟子的長篇大論。

    這件事故的資料記載在《晏子春秋》裡。

    有一年的冬天,連下三天的大雪。

    齊景公穿了很好的白狐袍子,坐在王宮裡納福,他對晏子說,下了三天的大雪,似乎沒有什麼寒冷的感覺!晏子聽了便說,一個賢明的君主,自己吃飽的時候,應該要想到社會上還有饑餓沒飯吃的人。

    自己一溫一暖的時候,更應該想到世上還有沒有衣服穿,受寒凍死的人。

    齊景公聽到晏子這樣一說,馬上便把身上的狐裘脫了下來,當然他脫下狐裘不是生晏子的氣,他是被晏子說醒了,覺得自己過分享受,忘記了百姓的饑寒,當着晏子有點不好意思。

    所以齊景公到底還不失為當時的一個好國君,因此也才能使晏子盡忠而直言無隐。

    可惜孟子碰到的齊宣王,比齊景公要差了些。

    原先的記述是這樣的: 景公時,雨雪三日。

    被狐白裘,坐于堂側,謂晏子曰:三日雨雪,天下何不寒?晏子曰:夫賢君飽則知人饑,一溫一則知人寒。

    公乃去裘。

     古書上短短五十字的一精一簡記述,便說明了一個領一導一人在政治道德的心理行為上,應當如何自處的道理,内涵豐富而一精一辟。

    如果用現代話來寫,又要用很多字了。

    所以講中國文化的複興紮根,實在應當要注意國學的素養,這是刻不容緩的事。

     齊宣王問曰:&ldquo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rdquo 孟子對曰:&ldquo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

    正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

    &rdquo王曰:&ldquo王政可得聞與?&rdquo對曰:&ldquo昔者文王之治歧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

    老而無妻曰鳏,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

    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

    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

    詩雲:&lsquo寄矣富人,哀此茕獨。

    &rsquo&rdquo王曰:&ldquo善哉言乎!&rdquo曰:&ldquo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rdquo 什麼明堂 有一天,齊宣王提出一個問題對孟子說,現在外面有人建議我,要把明堂拆毀,你孟先生對這件事有什麼高見?如一般人所說,把這座不實用的建築拆除掉呢?還是保留下來好呢? 所謂&ldquo明堂&rdquo,就是&ldquo明政教化之堂&rdquo,周代初期的建築。

    也就是天子的廟堂,舉凡祭祀、朝會諸侯、飨功、養老、教學、選士等,意義重大的活動,當在這裡舉行。

    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精神表征,具有崇高的意義和文化的價值。

    在《禮記》中有一篇,專門記述明堂的建築規格,以及政教活動的内容。

    以現代觀念而言,它象征了固有文化的精神堡壘,比起法國的凱旋門,美國的自一由女神像,乃至丹麥的美人魚等等,不可同日而語,具有特殊的内涵與神聖的精神。

     齊宣王所說的這個明堂,是周武王東征時所建的,直到漢朝還存在,後世才逐漸湮滅。

    當然,它表征了中國文化,同時象征了當時中央政府周天子的尊嚴。

    在齊宣王的心目中,雖然久已不聞尊周的口号,可是還沒有一個諸侯敢明目張膽地提出滅周的主張。

    齊宣王這時把國家治理得蠻有規模了,在他心理上,不能說沒有取周而代之的野心。

    拆毀明堂,何嘗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可見他有蔑視和反抗中央周天子的微妙心理。

    但在孟老夫子面前,又怕碰釘子,不敢開口,于是借口是外面有人傳說。

    換言之,是民間的輿論如此,借此來試探孟子的意向。

    否則的話,他假如沒有這個念頭,根本認為不可行,就不必問孟子拆了好呢?還是不拆的好呢? 孟子答複齊宣王的話,卻也避開正面,不談尊周與否的問題。

    他隻說,這是王者之堂,象征着王道思想,您如果要想行王政的話,最好不要把明堂毀掉。

    齊宣王就說,你所說的王政,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對于王道仁政,孟子已經說過好幾次了,而這裡齊宣王還問孟子什麼是王政,這就顯示出齊宣王對孟子的意見,也許是根本沒興趣,從來就沒有專心聽過,所以現在又提出這個問題來。

    也許孟子所提倡的有關仁政學說,頗受當時社會民間的歡迎,各方予以好評,齊宣王不得不對孟子表示尊敬。

    也許這時候仁義還有利用的價值,可以披起仁義的外衣,而進行實質上的侵奪兼并,所以不得不向孟子請教。

    這也可以說是齊宣王的可憐處。

     再反過來看孟子,他也很難堪,他希望推行王道仁政,但屢次被齊宣王在重要關頭,來個太極拳的推手,推得遠遠的。

    于是他又&ldquo打蛇貼棍上&rdquo式的,再順着齊宣王的話,接上去,還是推銷他的王道思想。

    用心之苦,實在苦得也很可憐!他們兩個,雖然互相尊重,而彼此似乎又話不投機。

     在這裡,孟子被直接問到王政的本題上去,自然有點興奮了。

    我們知道,孟子是一直以孔子的學說為标榜。

    而孔子對于政治,是推崇上古以及文、武、周公的政治風範的。

    所以孟子就舉出周文王的政績答複說,以前周文王在歧山發祥之初,走的就是傳統王道精神的政治路線。

    第一點:&ldquo耕者九一&rdquo,對農民隻收九分之一的田賦。

     這是古代的土地政策,後世稱作&ldquo井田制度&rdquo。

    當時地廣人稀,沒有私人财産制,土地均屬國有,田園都依照方整觀念來劃一。

    每一田園,在規制上區分&ldquo井&rdquo字式,分成九部分,收獲的時候,四周八分,分别歸八戶農民所私有,中間一份公田,收成歸政府,所以說隻收九分之一的田賦,後世稱此為&ldquo井田制度&rdquo。

    其實九分之一的田賦稅收,也隻是後世人根據古代資料來講的。

    究竟實際情形如何?這種制度,曆代學者也有很用心去考證的,但到底還不夠詳細,同時我們不要忘記,當時人口稀少,土地廣大而沒有太多利用和開發。

    其實在管仲相齊桓公的時期,以及秦孝公時期,中國的經濟制度,早已演變為具有私有土地的形态了,商鞅隻是就當時的實際情況和需要,也可以說,他師法管仲,訂出一套完整而具體的法制來管理。

     在曆史上,秦以後,曾經有不少人向往古代的井田制度,更曾經有幾度,意欲恢複它。

    最顯著的莫如漢朝的王莽,想恢複井田制度,取消私有财産制。

    當然,王莽并不是因為有高深的政治思想或突出的見地,隻是盲目的好古,妄想複古而已,所以沒有成功。

    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也想走這個路子,因為用人不當,也失敗了。

     孟子說到第二點&ldquo仁者世祿&rdquo,是說當時的政府官職,大多數是世代相襲的。

    這一點,和我們今天的觀念不同。

    但在孟子當時,卻不能說他百分之百是錯誤的。

    因為在那個時代,一直延續這樣的制度。

    不僅在教育制度上,政治思想上也都是如此,沒有發展出全民教育的觀念,讀書人也都是士大夫的世家世襲的。

    我們以現在民一主思想為基礎,就會批評那是封建思想,甚至斥為封建餘毒。

    可是我們如果綜合了時間、社會、經濟、政治等等因素,去探讨這種制度的精神,則可發現,它的功用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中,可能還是鼓勵人們保護及發揚傳統文化的最好制度。

    總之,我們論史,應該盡量客觀厚道,就&ldquo時&rdquo論事。

    不能純出主觀,以今之所有,笑古之所無;也不能以古之所無,便否認今之所有。

     第三點,孟子說到&ldquo關市&rdquo方面,關卡和互市,也就是現在的關稅和商業市場上的捐稅。

    這在文王時期是&ldquo譏而不征&rdquo的。

    隻是派人巡察,看看有沒有非法之物,順便了解貨物的議價狀況,并不需要收什麼關稅、一交一易稅之類。

    因為在戰國當時,征斂相當繁瑣、嚴苛,常常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他提出這一點。

     再其次,說到周文王時&ldquo澤梁無禁&rdquo。

    澤為水澤,梁指山林。

    廣義地說,就是無論上山下海,包括河川的資源開發,山林資源的開發,都是沒有什麼禁令的。

    人民在這方面的生産是自一由的,但人民也懂得節制,不至于弄到資源枯竭。

    這裡有一點我們要知道,倒退回去兩千多年看,那時候的社會結構,可以說一切都還在尚未開發的階段。

    情況和現在不大相同。

     在司法方面,孟子指出&ldquo罪人不孥&rdquo。

    就是罪不及妻子,個人犯罪個人承當,自己受法律制裁,與家屬無關。

    這句話在今天的年輕人聽來,覺得沒有什麼道理,因為大家目前所認識的法律,本來就是如此,似乎這句話是多餘的。

    可是在還沒有推翻清朝以前,中國幾千年來的法律,不像今天民一主制度的法治精神。

    由春秋戰國到清代的幾千年帝制中,有許多情況,都是罪及妻孥,乃至于一人犯罪,可以誅滅九族,全憑當時專制帝王的意思而定。

    所謂&ldquo人主&rdquo者,朕即國家,朕即法律,他是國家主權的象征,他說的話就是最高的法律。

    在這種情形之下,孟子講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