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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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用民财,就是斂,征用民力,就奪時。

    老百姓這一些額外的負擔和經常的稅賦,都要減輕,否則的話,征斂太多太重,則等于殺雞取卵。

    弄到民窮财盡,路有餓莩,則無從征斂。

    能夠薄稅斂,則藏富于民,國家自然富足,國庫自然充裕。

    現代的名詞,所謂&ldquo培養稅源&rdquo,也就是薄稅斂的道理。

     仁政的第三個重要措施,孟子提出&ldquo深耕易耨&rdquo四個字。

    這是農業技術上的兩件事。

    &ldquo深耕&rdquo就是将泥土耕得更深一些。

    如此使植物吸收更多養分,成長得更好。

    &ldquo易耨&rdquo,耨就是一江一南一帶所謂的耘田,又叫作芟草。

    秧苗插下去以後,過一段時間&mdash&mdash大多在谷雨之後,要把秧苗四周長的雜草除去,以免消耗浪費了土地中的養分,使秧苗長得更好。

    在台灣,我們常在季春時節,看到農民跪在水田裡,兩手在地上劃圈圈一樣,把秧苗四周的雜草壓到土裡,不但卻除了雜草之害,這些雜草又可腐化成有益的肥料,這就是耨。

    而所謂&ldquo易耨&rdquo,應該包涵了輪作的意思。

    同一塊土地每年種同樣的莊稼,會長得不好;如果輪換一下,今年種稻,明年種菜,那麼兩種植物都會長得比較好,這是古人早有的常識。

    農業方面是有許多技術的,這裡因為古代文學的一精一簡,隻用四個字來代表農技。

    所謂&ldquo不奪農時&rdquo,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要教老百姓把握時空、勤于耕種,改良農業技術來增加生産。

     綜合以上三點,王道政治的重點,第一是法治,第二是财政,第三是經建。

    孟子說在法治上做到了省刑罰,财政上做到了薄稅斂,農業建設上做到了增加生産,便可使社會安定、豐衣足食,然後進一步再提高教育水準。

     在少年人、青年人空閑的時候&mdash&mdash正如《論語》中孔子說的&ldquo使民以時&rdquo&mdash&mdash在最适當的時間,也就是前面所說&ldquo不奪時&rdquo,不在農忙時耽誤耕作的空閑時間,教化少壯青年,具有孝、悌、忠、信的修養與行為。

    在個人的品德上,對父母尊長,能夠善盡孝道;對兄弟姊妹,同輩朋友,能發揮友愛的精神;對人對事,能殚智竭慮,做得最适當,能夠言而有信,不虛僞詐欺。

    人人如能如此知恥,自立自強,在家的時候,這樣孝友父兄,到了社會上,能以這種品德待人處世,那麼就形成了孝、涕、忠、信的大家庭。

    各個家庭如此,便成了孝、涕、忠、信的社會。

    擴而充之,就是孝、悌、忠、信的國家。

     到了這個時候,不必拿兵器去作戰殺人,在文化戰、政治戰上,就已經打了一個大勝仗。

    如果必要打仗時,你縱然教老百姓拿了木棍,去撻伐秦國、楚國這些具備堅甲利兵的國家,他們也會勇敢地湧上前去。

     孟子告訴了梁惠王施仁政的作法之後,又返過來,從另一面分析當時鄰國敵國的國情,告訴梁惠王說:&ldquo現在他們這些國家,都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亂用民力。

    不問農忙不農忙,說打仗就随時征調老百姓去打仗,使老百姓不能耕田生産,無法過農業社會的安定生活,弄得人人家園破産,上不能奉養他們的父母,緻使他們的父母也凍死餓死。

    強迫出征,和兄弟妻子就因此而離散。

    像這樣,等于把自己的百姓扔到水裡淹死,推進深坑泥淖活活埋了。

    &rdquo 這種征役之苦,後世在唐代杜甫的《兵車行》和《石壕吏》等詩中,有詳細的刻畫,這是大家都能熟誦的。

    在明末,一名進士楊士聰的兇年四吟中,也有深刻的寫照,其中兩首寫道: 名将重威信,過師從枕席;平日少撫練,臨戎增歎噴;賊焰既已熾,調發雜主客;強者太猙獰,弱者不任革;緣村掠民蓄,孰操自完策;貧民無立錐,更複遭奇厄;談笑借汝頭,聊以充斬馘。

     殺運珍生人,輕細如蠓蠛;兵荒已半死,豈堪罹病孽;春來漸多疫,什九劇綿囗;蠢兇既草萎,良謹或蘭折;道路續新鬼,親屬累死别;貧民無棺斂,委棄空痛結,橫一屍一陳道衢,端為鳥鸢設。

     這兩首詩的文藝境界如何,且不去讨論,但說得是相當沉痛的,例如:&ldquo談笑借汝頭,聊以充斬馘。

    &rdquo是說借用老百姓的腦袋,造成自己的功績,等于滿清時代所說的,大人的頂子,是血染紅了的(隐喻清朝大官們的紅纓帽)。

    其餘如&ldquo橫一屍一陳道衢,端為鳥鸢設。

    &rdquo這就是窮兵黩武的結果,一副悲慘世界的畫面。

    如今百餘年來,我中華民族即經常在此浩劫的籠罩下,國家多難,人民不幸,實令人不勝慨歎! 還有前面引用過的一位五代朱梁時詩人杜苟鶴,也有兩首詩感慨這種&ldquo陷溺其民&rdquo的暴政所造成的社會狀況。

    他在贈朋友張秋浦的詩中寫道: 人事旋生當路縣,吏才難展用兵時。

    農夫背上題軍号,賈客船頭插戰旗。

    把&ldquo奪其民時&rdquo的情形,寫得入木三分。

     又在一首題為《旅泊遇郡中亂》的詩中寫着: 握手相看誰敢言,軍家刀劍在腰邊。

    遍搜寶貨無藏處,亂殺平人不怕天。

    古寺折為修寨木,荒墳掘作甃城磚。

    郡侯逐去渾閑事,正是銮輿幸蜀年。

     孟子早已說過,你這些拼命擴張武力的鄰國,把社會弄成這個樣子,陷溺其民。

    如果你實施了仁政,法治上了軌道,财政經濟充裕,國民教育水準提高了,人人自立自強,然後再去征伐鄰國,自然就天下無敵了。

    所謂&ldquo仁者無敵&rdquo,不要對仁義治國的最高原則懷疑,不要猶豫,走向仁義的大道吧! &ldquo仁政&rdquo&mdash&mdash這個孟子的主張,在現代也還得細細地看的,如果能夠施行&ldquo仁政&rdquo,使人人明白國恥,人人教戰,達到國強民富,則自然是&ldquo仁者無敵&rdquo,最後必能緻勝的。

     孟子和梁惠王,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到這裡告一段落。

    從他們兩人數次的談話中,可以知道,孟子是始終奉行中國的傳統文化,尤其是孔子的學說思想,推行仁義,講求仁政,期望天下太平,人民的日子過得好。

    對于當時那些策士,所謂縱橫家、謀略家等遊說之士,如蘇秦者流,為求取功名富貴,讨好君主們擴充權力的心理而不顧老百姓死活的一套主張,他不是不知道的,而是知而不為,不願那樣去做。

     人品與器識的評鑒 可是孟子運氣相當不好。

    正當他和梁惠王慢慢談得來,已經可以勸梁惠王不必懷疑他的&ldquo王亦曰仁義而已矣&rdquo的道理,不要猶豫去施仁政的時候,不幸得很,梁惠王死了,新王&mdash&mdash梁襄王即位,這時孟子即将離開魏國,因為新王上台,一切情形也就不同了。

    下面就是孟子和這位新王見面後的情形: 孟子見梁襄王。

    出。

    語人曰:&ldquo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

    卒然問曰:&lsquo天下惡乎定?&rsquo吾對曰:&lsquo定于一。

    &rsquo&lsquo孰能一之?&rsquo對曰:&lsquo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rsquo&lsquo孰能與之?&rsquo對曰:&lsquo天下莫不與也。

    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美。

    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勃然興之矣!其如是,熟能禦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

    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

    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rdquo&rsquo 這一段文章,寫得真好,不要說在古文中,很少有這樣生動、幽默的作品,就是在現代用白話文來寫,也很難寫得如此活龍活現,而又恰到好處。

    在字裡行間,體會一下,蠻好玩的。

     魏國的新王&mdash&mdash襄王即位了,第一次召見孟子,孟子去了,可是兩人見面談話的情形和内容,沒有作客觀的直接記述,隻說孟子見了襄王以後,出來了。

    然後由當事人之一的孟子對别人說:這位新王,一眼看上去,給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像個皇帝。

    &ldquo望之不似人君&rdquo這句話,成了名言,成了大家的口頭話。

    幾千年來,直到今天,大家常會借用這句話去批評别人,每個人都可以體會一下,當借用這一句話去批評别人時,自己的心理、情緒上,是什麼狀況,那一種心理狀态也是頗為複雜、微妙而難以形容的。

     孟子又補充一句說:等到接近他時,再仔細地看看,他一點謙虛之德都沒有,一點恐懼戒慎的心情也沒有。

    我們知道一個越是有德的人,當他的地位越高,臨事時就越是恐懼,越加小心謹慎。

    尤其當時的魏國,在戰略地理上,處于四戰之地,強鄰環伺,而又已經打了幾次大敗仗,正是國勢不振的時候,他應該知道,這個國君是不好當的。

    别說是這樣一個國際現勢,就是天下太平,身居如此高位,也該誠惶誠恐才對,可是梁襄王一副公子哥兒的作風,滿不在乎的樣子。

    所以孟子說他&ldquo就之而不見所畏焉&rdquo。

    不但一國君主應該戒慎恐懼,就是一個平民,平日處世也應該如此,否則的話,稍稍有一點收獲,就志得意滿。

    賺了一千元,高興得一夜睡不着,這就叫做&ldquo器小易盈&rdquo,有如一個小酒杯,加一點水就滿溢出來了,像這樣的人,是沒有什麼大作為的。

     這兩句話,是孟子叙述他觀察梁襄王以後所得的印象,好像是替梁襄王看相。

    當然,這個看相不是看眼睛如何?鼻子如何?運氣又怎樣?這是一般江湖術士的看相術。

    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對于&ldquo識人&rdquo的學問,有好幾部書。

    漢末有劉劭的《人物志》。

    最近的有清代曾國藩的《冰鑒》。

    《人物志》,可視之為看相的書,也就是識人之學。

    所謂&ldquo形名&rdquo之書,也可看作是現代研究人事管理,不可不讀的書。

    裡面是讨論人的器宇、器度、神态等問題。

    其實說到看相,中國很早遠在戰國時代就有。

    在漢代有一個著名的相人者名叫許負,名聲普聞朝野,看相看得很準。

    當然,也有一些是獻媚的小人,對人說些好聽的話,一味地阿谀奉承,這是另外一回事。

    但從一個人外在的言默舉止,而看他的内在品德修養,也是一件很難的事。

    以現代的名辭來說,就是品質問題。

    現代的工業産品,要加強品質管制,就是每一種産品,有它一定程度的規格,這種規格,就是起碼的品質。

    産品有一定品質,出廠前要用科學方法,一精一密儀器鑒定,超過标準規定的是優良品質,不及的就是不良品質,必須淘汰。

    人也有各人的品質。

    人之所以成功,自有他器度,有優良的品質。

    而看人的器度好壞,也如同鑒定東西品質好壞,從外形上即可看出一樣,從人的言默舉止之間,即可看出此人之氣質如何。

    如所謂&ldquo龍鳳之姿,天日之表&rdquo等對帝王人物的評語,就是對器度的描寫。

    如形容漢高祖的隆準、龍顔等等,表面像龍的那個樣子,鼻子高高的,下面大大的像一顆獨蒜頭,嘴巴闊到耳根邊,睜大了兩個眼睛,好看不好看呢?不去管他。

    也有人說明太祖朱元璋的相很像豬,指現在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那張朱元璋畫像是假的,而在廬山天池寺的一張才是真的。

    我看過廬山天池寺那一張被指為真的明太祖畫像,真的就像一個豬頭,所謂五嶽朝天,嘴唇特厚。

    在我看來,廬山那張是假的,故宮那張是真的才對,否則一個皇帝長成那個豬頭樣子,實在難看!事實上也不可能。

    這是講曆史故事的閑話。

     另外在曆史上有兩件關于人的器度的故事。

    也足以證明人的器度,的确是他的内涵修養氣質的表現。

    晉朝著名的奸雄,也是曆史上一位半成功的人物&mdash&mdash桓一溫一,他代蜀打到了川東,在白帝城看到了幾堆砌起的石頭,據說是諸葛亮當年作戰時,依奇門遁甲,克敵制勝而擺下的八陣圖。

    這時桓一溫一自認為了不起,覺得諸葛亮也不過如此。

    因而表現出一副很自豪的态度,便向身邊一名在年輕時候、曾經跟随過諸葛亮的老兵說:&ldquo你是跟過諸葛丞相的,今日你看看我和諸葛公比較起來怎樣?&rdquo這位老兵最初連聲說:&ldquo差不多!差不多!威風差不多,可是&hellip&hellip&rdquo頓了一下,他又歎了一口氣說:&ldquo我跟過諸葛丞相許多年,可是諸葛丞相死後,這幾十年來,又看了這許多人,可就沒有一個比得上諸葛丞相。

    &rdquo桓一溫一聽了這位老兵的結論,臉都發白了。

     桓一溫一平日就很自我欣賞他的雄姿、風度、氣質,認為和晉宣帝、劉琨他們的氣質不相上下。

    他征伐了秦國回來的時候,收買了一個年紀大的女仆人,查問之下,這個女仆人,以前就是劉琨的女仆,自然是熟識劉琨的。

    這個老女仆一見到桓一溫一的時候,就禁不住流下眼淚飲泣起來,同時對桓一溫一說,&ldquo您很像劉司馬&rdquo。

    桓一溫一聽了她這句話,正中下懷,高興得不得了,可是還不自滿足,再把帽子戴戴好,衣服拉拉平,弄得更端端正正,又問這個女仆,&ldquo你再仔細看我,到底像劉司馬&mdash&mdash像到什麼程度?&rdquo這個女人一面仔細看他,一面說:&ldquo您的面貌很像,就是面一皮薄了一點,不像他那麼福泰;眼睛也很像,可惜小了一點,再大一點就好;嗯,一胡一須的樣子很像很像,可惜您是紅一胡一子,不像他的烏亮;整個身材也差不多,奈何您不及他高;聲音也像,但是您的聲音有點娘娘腔。

    &rdquo這個老仆婦,奉命評頭品腳,談了老半天,說得什麼都像,可是什麼都差一點,都不像。

    把一個桓一溫一氣得摘下帽子,脫了袍子,幹脆跑去蒙頭大睡,好幾天都不快活。

    此外,例如許劭看曹操,便說他是&ldquo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rdquo曹操問裴潛說:&ldquo卿昔與劉備共在荊州,卿以備才如何?&rdquo裴潛說:&ldquo使居中國,能亂人,不能為治。

    若乘邊守險,足為一方之主。

    &rdquo這些有關曆史人物的評鑒,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旁觀者清的智慧之語,當然不是全仗看鼻子、眼睛等五官相法而論人物的。

     也是相法 大人物的情形如此,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氣質。

    有這樣一則笑話:清朝末年,國庫空虛,于是鬻官賣爵,設立捐班,定下價格,捐多少錢,便可做多大的官,以資斂取。

    當時有一個發了橫财的船夫,捐了一大筆錢,得了一個七品頂戴,也在禮部學了禮,大概用苦功學了一段時間,在場面上也能擺出一副官架子來了。

    可是有一次,和一些同一階層的官員們在一起吃飯,這位捐班出身的大人,在拿起筷子來夾菜之間,仍不改他在船上吃飯時的習慣,右手拿的筷子往左掌心一戳,把兩根筷子,弄得齊平。

    他的這個小動作,被同席的人看見了,一猜就知道他是捐班出身,而且以前可能以是作船夫的。

    這還是小事。

    飯後大家坐下來喝茶聊天,其中有一位進士出身的清廉縣知事,穿的一雙靴子破了,但他仍毫無愧色地伸在前面擺開了八字腳。

    這位捐班的船夫看見了,于是說,某大人!你的靴子破了。

    這位縣知事聽了不但沒有難為情,反而舉起腳來說:&ldquo我這靴子的面子雖然破了,可是底子好得很。

    &rdquo這是一句雙關語,意思是說:我這縣官的底子,是憑學問考來的,不像你老哥這個官兒是用鈔票買來的,所以羞紅了臉垂下頭去的,反而是這位笑别人破靴子的船夫。

    這就是氣質的不同了。

     可是看人的氣度,有時也是不簡單的。

    像這位船夫大人在手心裡齊筷子,是很明顯的所謂職業的習慣性動作,但也有時一些似是而非的外表,那可就要别具慧眼來辨别了。

    像《呂氏春秋》說的: 相玉者,患石似玉。

    相劍者,患劍似吳幹将。

    賢主患辨者似通人,亡國之君似智,亡國之臣似忠。

     識人如辨物,那一種似是而非的赝品,最會把人難倒,玉和石,是很容易分辨得出來的。

    但是遇到一塊很像玉的石頭,那麼珠寶店的專家,也感到頭痛了。

    至于評斷寶劍也是一樣,普通的生鐵所鑄,鋒刃不利的,一望而知。

    但是樣子很像什麼幹将、莫邪的古代名劍,也會令古董商人頭痛。

    物因如此,對人的認識就更難。

    因為人是活着的,是動的,會自我巧飾,所以一個很賢能的君主,也怕遇到那種耍嘴皮子能說善道的辯士,弄得不好就誤認他是有真才實學的通人,予以重用而終于誤國。

    曆史上更有許多亡國之君,看來非常聰明;一些亡國之臣,看來非常忠心的。

    例如大家最崇拜的諸葛亮,也把馬谡看走了眼,而自歎不如劉備的知人。

     鑒識人,見其器度困難,即使是從言默舉止有了認識,也是不夠的,還必須要更深入地了解他的個性。

    在苟說的《申鑒》中,有一段讨論到氣度的反面個性說: &ldquo人之性,有山峙淵停者,患在不通。

    &rdquo一個穩如山嶽,太持重的人,做起事來,往往不能通達權宜。

    &ldquo嚴剛貶絕者,患在傷士。

    &rdquo處世太嚴謹剛烈,除惡務盡的人,往往會因小的漏失而毀了人才。

    &ldquo廣大闊蕩者,患在無檢。

    &rdquo過分寬大的人,遇事又往往不知檢點,流于怠情簡慢,馬馬虎虎。

    &ldquo和順恭慎者,患在少斷。

    &rdquo對人客客氣氣,内心又特别小心謹慎的人,在緊急狀況下,重要關鍵處,則沒有當機立斷的魄力。

    &ldquo端悫清潔者,患在狹隘。

    &rdquo做人方方正正,絲毫不苟取的人,又有拘拘縮縮,施展不開的缺點。

    &ldquo辯通有辭者,患在多言。

    &rdquo那種有口才的人,則常犯話多的毛病,言多必失,多言是要不得的。

    &ldquo安舒沉重者,患在後世。

    &rdquo安于現實的人,一定不會亂來,但他往往是跟不上時代的落伍者。

    &ldquo好古守經者,患在不變。

    &rdquo尊重傳統,守禮守常的,又往往會食古而不化,死守着古老的教條,于是就難有進步。

    &ldquo勇毅果敢者,患在險害。

    &rdquo現代語所謂有沖勁,有幹勁的人,在相反的一面,又容易造成危險的禍害。

     所以認識了一個人的氣度,同時還要看他這一種氣度在反面有什麼缺陷,那麼&ldquo事上&rdquo也好,&ldquo用下&rdquo也好,才能達到知人善任的目的。

     孟子一見到梁襄王,就說他&ldquo望之不似人君&rdquo。

    這是孟子的善于識人。

    曆史上的确有許多不像皇帝的職業皇帝,尤其是生下來就是太子的人,常有不像樣的。

    野史的資料,記載朱元璋統一全國以後,有一次拿起元朝後代皇帝的畫像來看,他說:&ldquo左看右看,隻像是個牛醫,哪裡像個君臨天下的帝王相。

    &rdquo牛醫就是獸醫的意思。

    清代最後一個皇帝宣統,有許多人是見過的,他的照片,大家差不多都看過,雖然清秀,但卻帶着點&ldquo我見猶憐&rdquo的味道,的确也是&ldquo望之不似人君&rdquo的一種典型。

     從&ldquo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

    &rdquo這兩句話,就知道孟子的心目中,已經認為這位魏國新王是扶植不起來的,這時也已經注定了孟子将要離開魏國的命運。

     天下定于一 孟子告訴别人&mdash&mdash也可能是告訴他的學生,這位魏國新王,還有更妙的事。

    梁襄王見到孟子,既沒有寒暄,也沒有禮貌,招呼也不打一個,連&ldquo叟&rdquo都不叟一下了。

    忽然間毫不客氣地、冒冒失失、沒頭沒腦地捅出一個不着邊際的問題來:&ldquo怎麼定天下?&rdquo于是孟子隻好答複他:&ldquo定于一。

    &rdquo 這一個&ldquo一&rdquo是什麼?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原則?一個戰略?或一個國家?到底是&ldquo一&rdquo個什麼?好比佛家參禅的話頭,看不出一個确定的意義,你愛怎麼想就怎麼去想吧。

    ! 可是這位&ldquo不見所畏&rdquo的公子哥兒想的是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就是我襄王自己。

    所以馬上接口問孟子:&ldquo哪一個人可以定天下?&rdquo這時孟子就他的話告訴他:&ldquo隻有那個不喜歡殺人的人,才能夠定天下。

    &rdquo這時候襄王才明白,孟子所說定天下的人,并不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歡殺人的人。

     不殺人的人就能定天下。

    如果在現代這個時代,我們依文釋義,這句話似乎就不通,沒有道理。

    你我不要說不喜歡殺人,即使殺一隻雞也害怕,難道就可以定天下?果真如此,則人人可以定天下了。

    當然,我們不能作這樣的解釋。

    孟子這句話,是指當時那個時代的君主而言。

    在戰國時代的人主&mdash&mdash民衆的家長,是可以随自己的喜惡,任意殺人,有絕對的殺人權利,沒有權能分别的法令,沒有絕對合理的規章,人主不必守法,可以生人,也可以殺人。

    所以孟子這句話,是對當時有殺人特權的人主們而言。

     梁襄王說:假如一個人主不殺人,那有誰和他在一起肯來幫忙他呢?大概戰國時代,各國君主,都以殺人為務,以殺人來立威,使人畏懼,因為怕被殺而跟着走。

    自幼在這種人主可以随意殺人的觀念下長大的梁襄王,聽孟子說不殺人可以定天下,感到意外,所以才問出&ldquo孰能與之&rdquo這句話來。

     孟子聽到這個無知的問題,還是開導他,告訴他:&ldquo假如今天有一個愛護百姓,不随意殺人的人主,則天下的人都會和他在一起。

    &rdquo孟子還怕他聽不懂這個道理,于是又改用比喻的方式開導他說:&ldquo您對于田地裡禾苗生長的情形,是一定知道的。

    每年到了七、八月的時候,如果久不下雨,田地幹旱,稻子沒有水分滋養,眼看就要枯萎了。

    正當這個時候,炎一陽一高照的萬裡晴空中,突然湧來彌漫着水汽的雲層,接着充沛的雨水如注地降下來,很快地,那田地裡本來已經垂頭彎腰,快要枯萎的稻子,就又有了生氣,欣欣向榮地伸直了禾杆,生氣勃勃地複一活成長起來。

    像這股充沛的滋潤力,是自然的法則,又有誰阻擋得了呢?&rdquo 可慨歎的,孟子這個枯苗的比喻,恰好就是亂世敗政&mdash&mdash如戰國時代人生境況的寫照。

     在古代曆史上,碰到亂世的時代,人命真如枯苗草菅,有野心的諸侯們,大都是走&ldquo殘民以逞&rdquo&mdash&mdash滿足私欲的路線。

    讀了《孟子》這一節書,由亂離人命如草菅枯苗,使人聯想到明代沈明臣的詩句&mdash&mdash&ldquo殺人如草不聞聲&rdquo這沉痛的描述。

     接着孟子又說:&ldquo今天那些統領人的人主們,各國的國君們,沒有一個不是好大喜功,殺人如麻而無動于衷。

    倘使其中有一位大仁大義的國君,能夠施行仁政,體恤百姓,不随意殺伐征戰的話,那麼天下的老百姓,一個個都會伸長了脖子仰望着,期待着這位君主的領導。

    如果真的有一天,出現了這樣的君主,發生了這樣的情形,那麼百姓們就會像往下沖的巨流般地歸向他。

    這股自然的趨勢,哪裡是人力所能阻擋得了的呢?那麼這個不好殺人的君主,當然就可以統一天下了。

    &rdquo 這一節,等于孟子的日記,是他自身的曆史筆記。

    當他快要離開魏國之前,非常倒黴不得意,梁惠王雖然談不攏,結果還是談得差不多,至少是可以談,現在這位新王根本&ldquo望之不似人君&rdquo,談也不必談了,隻有卷起鋪蓋走路了。

     在這一節記載裡,雖然梁襄王的問話不好,而且問得沒有禮貌,沒有意義。

    可孟子答複他的話,都是至理名言,是真正的道理。

    凡是想要作為一國之主的,就要具備這樣的胸懷和器度。

    相反地,也解釋了孟子說梁襄王&ldquo望之不似人君&rdquo的理由。

    梁襄王沒有這種抱負,那麼就不能令人見了産生肅然起敬的心理,他的器度、胸襟,都沒有那種令人願意臣服為他輔助的氣勢。

     孟子與蘇秦的對照 孟子自從那次見了梁襄王,出來對人說梁襄王&ldquo望之不似人君&rdquo以後,就離開了魏國。

    這應該是梁惠王剛剛去世,襄王即位那一年的事情。

    梁襄王二年,蘇秦大約就在孟子之後,又到了魏國,并且以合縱之說,說動了梁襄王,參加了蘇秦所主張的六國合縱以抗秦的計劃。

    當然,一精一确的考據很難說。

     這次蘇秦訪問魏國,和梁襄王談話的經過,《史記》和《戰國策》都有記述,内容差不多,但是《戰國策》的記載比較詳細而一精一彩。

    現在引用到這裡,我們可以對照起來,作一些研究。

     蘇子為趙合縱說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