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八 人間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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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秦穆公使孟盟舉兵襲鄭,過周以東。

    鄭之賈人弦高、蹇他相與謀曰:&ldquo師行數千裡,數絕諸侯之地,其勢必襲鄭。

    凡襲國者,以為無備也。

    今示以知其情,必不敢進。

    &rdquo乃矯鄭伯之命,以十二牛勞之。

    三率相與謀曰:&ldquo凡襲人者,以為弗知。

    今已知之矣,守備必固,進必無功。

    &rdquo乃還師而反。

    晉先轸舉兵擊之,大破之殽。

    鄭伯乃以存國之功賞弦高,弦高辭之曰:&ldquo誕而得賞,則鄭國之信廢矣。

    為國而無信,是俗敗也。

    賞一人而敗國俗,仁者弗為也。

    以不信得厚賞,義者弗為也。

    &rdquo遂以其屬徙東夷,終身不反。

    故仁者不以欲傷生,知者不以利害義。

    聖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

     忠臣者務崇君之德,餡臣者務廣君之地。

    何以明之?陳夏征舒弑其君,楚莊王伐之,陳人聽令。

    莊王以讨有罪,遣卒戍陳,大夫畢賀。

    申叔時使于齊,反還而不賀。

    莊王曰:&ldquo陳為無道,寡人起九軍以讨之,征亂,誅罪人,群臣皆賀,而子獨不賀,何也?&rdquo申叔時曰:&ldquo牽牛蹊人之田,田主殺其人而奪之牛,罪則有之,罰亦重矣。

    今君王以陳為無道,興兵而攻,因以誅罪人,遣人戍陳。

    諸侯聞之,以王為非誅罪人也,貪陳國也。

    蓋聞君子不棄義以取利。

    &rdquo王曰:&ldquo善!&rdquo乃罷陳之戍,立陳之後,諸侯聞之,皆朝于楚。

    此務崇君之德者也。

    張武為智伯謀曰:&ldquo晉六将軍,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離心,可伐以廣地。

    &rdquo于是伐範、中行。

    滅之矣,又教智伯求地于韓、魏、趙。

    韓、魏裂地而授之,趙氏不與,乃率韓、魏而伐趙,圍晉陽三年。

    三國陰謀同計,以擊智氏,遂滅之。

    此務為君廣地者也。

    夫為君崇德者霸,為君廣地者滅,故千乘之國,行文德者王,湯武是也;萬乘之國,好廣地者亡,智伯是也。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無故有顯名者勿處也,無功而富貴者勿居也。

    夫就人之名者廢,仞人之事者敗,無功而大利者後将為害。

    譬猶緣高木而望四方也。

    雖愉樂哉,然而疾風至,未嘗不恐也。

    患及身,然後憂之,六骥追之,弗能及也。

    是故忠臣之事君也,計功而受賞,不為苟得;為苟得;積力而受官,貪爵祿,其所能者,受之勿辭也;其所不能者,與之勿喜也。

    辭所能則匿,欲所不能則惑,辭所不能而受所能,則得無損堕之勢,而無不勝之任矣。

    昔者智伯驕,伐範、中行而克之,又劫韓、魏之君而割其地。

    尚以為未足,遂興兵伐趙。

    韓、魏反之,軍敗晉陽之下,身死高梁之東,頭為飲器,國分為三,為天下笑,此不知足之禍也。

    老子曰:&ldquo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修久。

    &rdquo此之謂也。

     或譽人而适足以敗之,或毀人而乃反以成之。

    何以知其然也?費無忌複于荊平王曰:&ldquo晉之所以霸者,近諸夏也。

    而荊之所以不能與之争者,以其僻遠也。

    楚王若欲從諸侯,不若大城城父,而令太子建守焉,以來北方,王自收其南。

    是得天下也。

    &rdquo楚王悅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居一年,伍子奢遊人于王側,言太子甚仁且勇,能得民心。

    王以告費無忌,無忌曰:&ldquo臣固聞之,太子内撫百姓,外約諸侯,齊、晉又輔之,将以害楚,其事已構矣。

    &rdquo王曰:&ldquo為我太子,又尚何求?&rdquo曰:&ldquo以秦女之事怨王。

    &rdquo王因殺太子建而誅伍子奢,此所謂風譽而為禍者也。

    何謂毀人而反利之?唐子短陳骈子于齊威王,威王欲殺之,陳骈子與其屬出亡,奔薛。

    孟嘗君聞之,使人以車迎之,至,而養以刍豢黍梁,五味之膳,日三至。

    冬日被裘罽,夏日服絺紵,出則乘牢車,駕良馬。

    孟嘗君問之曰:&ldquo夫子生于齊、長于齊,夫子亦何思于齊?&rdquo對曰:&ldquo臣思夫唐子者。

    &rdquo孟嘗君曰:&ldquo唐子者,非短子者耶?&rdquo曰:&ldquo是也。

    &rdquo孟嘗君曰:&ldquo子何為思之?&rdquo對曰:&ldquo臣之處于齊也,粝粢之飯,藜藿之羹,冬日則寒凍,夏日則暑傷。

    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歸君,食刍豢,飯黍粢,服輕暖,乘牢良,臣故思之。

    &rdquo此謂毀人而反利之者也,是故毀譽之言,不可不審也。

     或貪生而反死,或輕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

    何以知其然也?魯人有為父報仇于齊者,刳其腹而見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顔色不變。

    其禦欲驅,撫而止之曰:&ldquo今日為父報仇,以出死,非為生也。

    今事已成矣,又何去之!&rdquo追者曰:&ldquo此有節行之人,不可殺也。

    &rdquo解圍而去之。

    使被衣不暇帶,冠不及正,薄伏而走,上車而馳,必不能自免于千步之中矣。

    今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顔色不變,此衆人所以為死也,而乃反以得活。

    此所謂徐而馳,遲于步也。

    夫走者,人之所以為疾也;步者,人之所以為遲也。

    今反乃以人之所為遲者反為疾,明于分也。

    有知徐之為疾,遲之為速者,則幾于道矣。

    故黃帝亡其玄珠,使離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于是使忽祝,而後能得之。

     聖人敬小慎微,動不失時,百射重戒,禍乃不滋,計福勿及,慮禍過之,同日被霜,蔽者不傷;愚者有備,與知者同功。

    夫爝火在缥煙之中也,一指所能息也;唐漏若鼷穴,一墣之所能塞也。

    及至火之燔孟諸而炎雲台,水決九一江一而漸荊州,雖起三軍之衆,弗能救也。

    夫積愛成福,積怨成禍。

    若癰疽之必潰也,所浼者多矣。

    諸禦鞅複于簡公曰:&ldquo陳成常、宰予二子者,甚相憎也。

    臣恐其構難而危國也。

    君不如去一人。

    &rdquo簡公不聽。

    居無幾何,陳成常果攻宰予于庭中,而弑簡公于朝。

    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

    魯季氏與郈氏鬥雞,郈氏介其雞,而季氏為之金距。

    季氏之雞不勝,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宮而築之,郈昭伯怒,傷之魯昭公曰:&ldquo禱于襄公之廟,舞者二人而已,其餘盡舞于季氏。

    季氏之無道無上,久矣。

    弗誅,必危社稷。

    &rdquo公以告子家駒。

    子家駒曰:&ldquo季氏之得衆,三家為一。

    其德厚,其威強,君一胡一得之!&rdquo昭公弗聽,使郈昭伯将卒以攻之。

    仲孫氏、叔孫氏相與謀曰:&ldquo無季氏,死亡無日矣。

    &rdquo遂興兵以救之。

    郈昭伯不勝而死,魯昭公出奔齊。

    故禍之所從生者,始于雞定;及其大也至于亡社稷。

    故蔡女蕩舟,齊師大侵楚。

    兩人搆怨,廷殺宰予,簡公遇殺,身死無後,陳氏代之,齊乃無呂。

    兩家鬥雞,季氏金距,郈公作難,魯昭公出走。

    故師之所處,生以棘楚。

    禍生而不早滅,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濕,浸而益大。

    癰疽發于指,其痛遍于體。

    故蠢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此之謂也。

     人皆務于救患之備,而莫能知使患無生。

    夫使患無生,易于救患,而莫能加務焉,則未可與言術也。

    晉公子重耳過曹,曹君欲見其骿脅,使之袒而捕魚。

    厘負羁止之曰:&ldquo公子非常也。

    從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

    遇之無禮,必為國憂。

    &rdquo君弗聽,重耳反國,起師而伐曹,遂滅之。

    身死人手,社稷為墟,禍生于袒而捕魚。

    齊、楚欲救曹,不能存也。

    聽厘負羁之言,則無亡患矣。

    今不務使患無生,患生而救之,雖有聖知,弗能為謀耳。

    患禍之所由來者,萬端無方。

    是故聖人深居以避辱,靜安以待時。

    小人不知禍福之門戶,妄動而絓羅網,雖曲為之備,何足以全其身!譬猶失火而鑿池,被裘而用箑也。

    且唐有萬穴,塞其一,魚何遽無由出?室有百戶,閉其一,盜何遽無從入?夫牆之壞也于隙,劍之折,必有齧,聖人見之密,故萬物莫能傷也。

    太宰子朱侍飯于令尹子國,令尹子國啜羹而熱,投卮漿而沃之。

    明日,太宰子朱辭官而歸。

    其仆曰:&ldquo楚太宰,未易得也。

    辭官去之,何也?&rdquo子朱曰:&ldquo令尹輕行而簡禮,其辱人不難。

    &rdquo明年,伏郎尹而答之三百。

    夫仕者先避之,見終始微矣。

    夫鴻鹄之未孚于卵也,一指之,則靡而無形矣;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翮之既成也,則奮翼揮,淩乎浮雲,背負青天,膺摩赤霄,翺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霓之間,雖有勁一弩一利矰微繳,薄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

    一江一水之始出于岷山也,可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鹜石城,經丹徒,起波濤,舟杭一日不能濟也。

    是故聖人者,常從事于無形之外,而不留思盡慮于成事之内,是故患禍弗能傷也。

     人或問孔子曰:&ldquo顔回何如人也?&rdquo曰:&ldquo仁人也。

    丘弗如也。

    &rdquo&ldquo子貢何如人也?&rdquo曰:&ldquo辯人也,丘弗如也。

    &rdquo&ldquo子路何如人也?&rdquo曰:&ldquo勇人也,丘弗如也。

    &rdquo賓曰:&ldquo三人皆賢夫子,而為夫子役,何也?&rdquo孔夫子曰:&ldquo丘能仁且忍,辯且讷,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為也。

    &rdquo孔子知所施之也。

    秦牛缺徑于山中而遇盜,奪之車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

    盜還反顧之,無懼色憂志,歡然有以自得也。

    盜遂問之曰:&ldquo吾奪子财貨,劫子以刀,而志不動,何也?&rdquo秦牛缺曰:&ldquo車馬所以載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聖人不以所養害其養。

    &rdquo盜相視而笑曰:&ldquo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聖人也。

    以此而見王者,必且以我為事也。

    &rdquo還反殺之。

    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勇于敢,而未能勇于不敢也。

    凡有道者,應卒而不乏,遭難而能免,故天下貴之。

    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為人行也,其所論未之究者也。

    人能由昭昭于冥冥,則幾于道矣。

    《詩》曰:&ldquo人亦有言,無哲不愚。

    &rdquo此之謂也。

     事或為之,适足以敗之;或備之,适足以緻之。

    何以知其然也?秦皇挾命錄圖,見其傳曰:&ldquo亡秦者,一胡一也。

    &rdquo因發卒五十萬,使蒙公、楊翁子将,築修城,西屬流沙,北擊遼水,東結朝鮮,中國内郡輓車而饷之。

    又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玑,乃使尉屠唯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镡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餘幹之水,三年不解甲弛一弩一,使監祿無以轉饷,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殺西嘔君譯籲宋。

    而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一獸處,莫肯為秦虜。

    相置桀駿以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雅,伏一屍一流血數十萬。

    乃發适戍以備之。

    當此之時,男子不得修農畝,婦人不得剡麻考縷,蠃弱眼格于道,大夫箕會于衢,病者不得養,死者不得葬。

    于是陳勝起于大澤,奮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戲。

    劉、項興義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

    禍在備一胡一而利越也。

    欲知築修城以備亡,不知築修城之所以亡也,發适戍以備越,而不知難之從中發也。

    夫鵲先識歲之多風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人過之則探彀,嬰兒過之則挑其卵,知備遠難而忘近患。

    故秦之設備也,鳥鵲之智也。

     或争利而反強之,或聽從而反止之。

    何以知其然也?魯哀公欲西益宅,史争之,以為西益宅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數谏不聽,乃以問其傅宰折睢曰:&ldquo吾欲益宅,而史以為不祥,子以為何如?&rdquo宰折睢曰:&ldquo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與焉。

    &rdquo哀公大悅而喜。

    頃,複問曰:&ldquo何謂三不祥?&rdquo對曰:&ldquo不行禮義,一不祥也。

    嗜欲無止,二不祥也。

    不聽強谏,三不祥也。

    &rdquo哀公默然深念,憤然自反,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