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五 兵略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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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恐義軍不到自己家裡來。

    這就是湯、武能取天下的原因,也是齊桓公能成霸主的原因。

    所以若一國君主無道暴虐,該國的民衆就思念義軍的到來,這就像旱天盼及時雨、口渴想飲水一樣,又有誰拿着刀槍來抵抗呢!所以義軍所到之處,往往不一交一戰就可以達到制止動亂、取得勝利的目的。

     後世用兵打仗,某國國君盡管無道,但民衆還是開挖壕溝,依靠城牆來防守,為什麼這樣呢?這是因為來進攻的部隊不是為了鏟除無道廢除暴君的,而是借除暴安良的名義來侵占該國的土地以擴大自己的領土。

    因此仗打得一屍一橫血流、曠日持久,但是能稱王稱霸平天下的事業還是不能在世上出現,這是因為戰争隻是為了少數人利益的緣故。

    為了擴張領地而發起的戰争是不能實現稱王平天下的目标的;同樣,為了自己的私利而發起的戰争是不能建立豐功偉績的。

    發起戰争是為人民的,人民就會幫助他;興起戰争是為自己的,人民就會抛棄他。

    得到民衆的支持,盡管弱小也必定會強大;被民衆唾棄,即使強大也必定會滅亡。

     軍隊失去了道就會衰弱,軍隊得到了道就會強大;部隊将領失去了道就會變得笨拙,得到了道就會變得靈巧;國家得到了道就能長存,國家失去了道就會衰敗。

    所謂&ldquo道&rdquo,就是體現&ldquo圓&rdquo又取法&ldquo方&rdquo,背靠&ldquo陰&rdquo而懷抱&ldquo陽&rdquo,左手執&ldquo柔&rdquo而右手持&ldquo剛&rdquo,腳踩&ldquo幽&rdquo而頭頂&ldquo明&rdquo。

    事物變化沒有常規,掌握純一的本原&mdash&mdash&ldquo道&rdquo,就能應對無窮,這就叫做&ldquo神明&rdquo。

    那&ldquo圓&rdquo是天、那&ldquo方&rdquo是地。

    圓圓的天穹沒有開端,所以不可能看到它的形狀;方方的大地沒有界限,所以沒法窺視它的門戶。

    上天化育萬物沒有形迹,大地生育萬物無法計量,渾厚而深沉,誰知道其中的蘊藏!所有有形事物均有徵兆,而唯獨&ldquo道&rdquo沒有。

    &ldquo道&rdquo之所以沒有徵兆,是由于它沒有固定的形态。

    就像車輪轉動沒有止境,又像日月行空,還像四季更替、日月運動形成晝夜;它是終結了又開始了,明亮了又晦暗了,沒有誰能找得出它其中的規律。

    它制約有形的事物但自身卻不受任何制約,所以能完成功業;它産生萬物但自身卻不歸屬物類,所以能戰勝一切而不失敗。

     消滅敵軍是戰争用兵的最終目的;至于能夠做到沒有傷亡便使敵軍屈服則可稱作最理想的結局。

    所以真正的戰争并不造成傷害,這是因為戰争的藝術性極高,已能與鬼神相通了。

    在這種情況下,不用秣馬厲兵,天下沒人敢與之對抗;戰鼓用不着推出兵械庫,因為諸侯無不聞風喪膽。

    因此能夠在朝廷中通過決策取勝的人可以稱為&ldquo帝&rdquo,能夠在精神上感化别人的人可以稱為&ldquo王&rdquo。

    所謂在朝廷中通過決策取勝,是指效法天道;所謂在精神上感化别人,是指效法四季變化。

    在國内整治政務,遠方的異族就會仰慕你的德政,戰争還沒發生就已穩操勝券,諸侯也被你的聲威所震懾,這是因為國内政治清平安定的緣故。

     古代得道者靜時效法天地,動時順應日月,喜怒變化符合四時規律,呼喊與雷霆相應,聲音氣脈不逆八風,收縮伸展不亂五行。

    下至甲鱗之蟲,上達羽類飛鳥,欣欣向榮,生意盎然,萬物林林總總,從本到末,無不井然有序。

    因此,進入狹小而不感到逼迫,處于闊大而不感到空蕩;它浸潤金石,滋潤草木;大到宇宙天地,小至毫毛尖端,無不順應有序。

    &ldquo道&rdquo的浸潤,柔和細微,無所不在,所以得道者的謀略就多。

     射箭如要領掌握不得法,就不能射中靶心;千裡馬如對它駕馭不好,就不能日行千裡。

    同樣,戰争不能取得勝利,原因不在于一交一戰時有什麼不妥,而在于平時治軍訓練就長期沒有搞好。

    所以得道的軍隊,其軍事行動是戰車不必啟動,馬匹不必套鞍,戰鼓不振動塵埃,軍旗不必展開,铠甲不遭箭射,兵刃不沾血腥;官員不必更改職位,商人不必離開店鋪,農夫不必離開田地;舉示正義而斥責不義,這樣大國必定歸服朝拜,小國必定不戰而降。

    順應民衆的意願,憑借人民的力量,鏟除殘暴奸賊。

    所以說利益一緻的人就會拼死相報,情感相投的人會互相成全,願望相同的人就會互相幫助。

    遵循天道而行動,天下人就會向往應和;按人民的意願而行事,天下人就會為之奮戰。

    打獵的人追逐禽一獸,馬車急馳,随從奔跑,各盡其力,這裡并沒有刑罰,命令威逼,卻能齊心協力追捕,堵截獵物,這是因為大家利益一緻&mdash&mdash能共享獵物。

    同船渡一江一,突遇風浪,平時素不相識的乘客都紛紛拿槳操篙,齊心協力幫助船工擺脫困難,這期間大家配合得就像左右手那樣默契,他們并不是為了互相報恩德,而是因為共處危難憂慮之中。

    所以英明的君王用兵,是為天下百姓除害,和萬衆百姓共享戰争的利益,民衆也為之前赴後繼,這就像兒子為父親,弟弟為兄長那樣;這樣産生的戰争能量、威勢加到對方敵人頭上,有如山峰崩塌,河堤決口,哪個敵軍能抵擋得住!所以善于用兵的人,是會讓士兵知道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利益而戰鬥;不善于用兵的人,是讓部隊為君主将帥的私利而賣命。

    讓士兵知道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利益而戰鬥,那麼天下就沒有不可以被利用的;讓部隊為君主私利而賣命,那麼所能得到的支持是少之又少。

     用兵打仗大緻有三種基本情況:治好國政,理順要事,施行仁義,廣布恩惠,健全法制,堵塞邪道,群臣親附,百姓和睦,上下一心,君臣同力,諸侯臣服于他的威勢,天下感懷他的恩德,在朝廷上修明政治就能使千裡之外的敵軍不敢進犯,從容指揮、輕松自如而天下紛紛響應,這是用兵的最高境界。

    地廣人多,主賢将忠,國富兵強,紀律嚴格,号令嚴明,兩軍對陣,雙方鼓碄都能看清,但還沒沖殺一交一手敵軍就吓得奔走逃亡,這是次一等的用兵境界。

    知道作戰區域的相适環境,熟悉有利的險要地形,懂得靈活機變及正面一交一鋒的變化,審察行軍布陣,明白兵力分散和集中的規律,然後擊鼓進軍,刀刃相拼,飛箭迸撞,踩着血水,踏着傷亡者流出的肚腸,擡回犧牲者的一屍一體,扶下傷員,流血千裡,一屍一骸遍野,經過這樣殘酷的惡戰才決出勝負,這是用兵的最下等的結局。

    如今天下人都隻知道緻力于用武力來解決問題的下策,而不懂得下功夫抓好精神感化和以德服人的根本方略,這真是砍去了樹根而栽種樹枝。

     戰争取勝的因素很多,但戰争必勝的決定因素卻很少。

    铠甲堅固,兵器鋒利,戰車結實,馬匹一精一良,儲備豐富,給養充足,士卒衆多且年輕體壯,這些都是戰争取勝的重要因素,但戰争勝利并不取決于這些條件。

    同樣,知曉日月星辰運行規律、陰陽刑德變化道理、用兵詭秘之術、行軍列陣、安營紮寨的方位選擇等,這些對戰争取勝都有幫助,但戰争取勝仍然不決定于這些因素。

    優秀的将帥打仗之所以常常取勝,總是因為有不可深究的智謀和不可言傳的法術,是很難和普通人一樣的。

    那選擇任命軍吏謹慎、動靜适合時宜、軍吏士卒管理有方、兵器铠甲裝備齊全,這是司馬的職責。

    軍隊行伍什佰編制齊整、組織嚴明、戰鼓令旗明确,這是尉官的職責。

    了解部隊行軍前方是否安全、敵軍是否難以對付、始終不忘偵察瞭望敵情,這是候官的職責。

    保持道路暢通、及時運輸辎重并使之安全到達、軍壘大小均平、營帳搭紮安穩、軍竈水井齊備,這是司空的職責。

    做到部隊收容斷後、轉移駐紮時保證無人員離散、無流失的軍車和無遺失的辎重,這是軍輿的職責。

    這五種官員的職責對于将帥來說,就像身體和手足的關系,一定要挑選恰當的人來擔任,使被挑選的人的才能能勝任其職責,并保證做好這些職責範圍内的事情。

    告訴他們的政務,向他們申述其軍令,使他們像有爪牙的虎豹、有健翅的鷹鳥來為将帥效力。

    然而這些仍然是取得勝利的輔助因素,而不是必勝的決定因素。

    戰争的勝負,根本在于政治。

    政治能夠駕馭民衆,人民能親附君主,那麼軍隊也必然會強大;反之民衆反對其現實政治,百姓又背叛君主,那麼軍隊也必然會弱小。

    所以德政、道義最為關鍵,德政道義足以感懷天下百姓,其事業就足以能應對天下的當務之急,選用的賢才足以得到天下賢士的擁戴,計謀智慮足以掌握敵我雙方力量的強弱,這些才是取得勝利的根本因素。

     土地遼闊、人口衆多,不足以成為強國;铠甲堅固、兵器鋒利,不足以成為取勝的條件;高大城池、深深壕塹,不足以說明牢固;政令嚴酷、刑罰繁苛,不足以說明威嚴。

    而實行仁政,即使是小國也必定能長存;實施暴政,即使是大國也必定要滅亡。

    從前楚國的地盤:南方席卷沅水、湘水,北方有颍水、泗水環繞,西邊包含巴郡、蜀郡,東面包裹着郯、邳;把颍水、汝水當作壕溝;将長一江一、漢水當作護城河;把一鄧一林險塞當作城牆;用方城作為環繞北疆的屏障;高山聳入雲端,深溪不見日影。

    地理形勢十分有利,士卒百姓又非常勇敢。

    用蛟龍犀牛的皮制成甲胄,長矛短槍整齊排列在前,連發的弓一弩一陳放在後,紋彩的戰車護衛在旁,沖鋒有如飛箭,集合如同雷電,散開有似風雨。

    然而楚軍卻在垂沙陷入險境,又在柏舉遭受挫敗。

    楚國的強大,如果丈量土地、計算人口的話,可算占天下的一半。

    然而楚懷王北面畏懼齊國的孟嘗君,又背棄社稷而将自身委于強悍的秦國,結果兵敗地削,自己到死都不能回到自己的國家。

    秦二世一胡一亥,論權勢則身為天子,論富裕則擁有天下,凡人迹能到的地方、舟船通航的處所,都成為秦國的郡縣。

    但是二世放縱聲色貪欲,窮盡奢侈糜爛的各種生活,不顧百姓的饑寒貧乏,調動萬乘車輛修建阿房宮,征調貧苦百姓戍守邊防,收斂天下一大半的财富作為賦稅,百姓不斷被捕處死,以至于拉着車子服勞役死在路上的,每天不計其數。

    天下百姓的痛苦煎熬,如同在火上燒烤,難以忍受的痛苦使人奄奄待斃;這時全國上下都不安甯,小官吏和百姓一樣不得安生。

    戍卒陳勝被迫在大澤鄉揭竿而起,振臂高呼号召反秦,自稱&ldquo大楚&rdquo,天下于是紛紛響應。

    開始的時候,起義軍沒有堅固的铠甲、鋒利的兵器、強勁的弓一弩一和堅固的戰車,他們砍下酸棗樹作矛柄、按上椎子鑿子作矛刃,揮舞着削尖的竹竿、扁擔、鋤頭去抵抗秦軍的長戟和硬一弩一,但起義軍照樣能攻城掠地,所到之所,沒有不能攻克的。

    天下也因此沸騰動蕩起來,起義軍如風卷殘雲,席卷震撼幾千裡。

    陳勝當時的地位極低賤,而且部隊的器械也十分簡陋,但是就他陳勝能登高一呼,使天下為之響應,這是因為百姓們的心頭早就積滿了對秦王朝的怨恨和憤怒。

     周武王讨伐纣王,向東進發而迎着太歲,到達汜水時遇大洪水,到達共頭山時遇山崩。

    接着又有彗星出現,其星柄指向殷,好像要助殷人一臂之力。

    兩軍一交一戰時,戰鬥異常激烈,真是天昏地暗、狂風亂作、驟雨肆虐。

    但是武王的部隊硬是在前無&ldquo蹈難之賞&rdquo後無&ldquo遁北之刑&rdquo的引誘和威逼之下奮勇殺敵,使得許多後到的将士來不及拔出刀劍,天下就被武王得到了。

    所以,善于防禦的人無須設防,善于戰鬥的人無須動真格。

    知道禁塞邪惡扶助正氣的治國之道,充分順應時勢,因順民衆的願望,天下便能取得。

     所以善于為政者是注意積蓄仁義德行,善于用兵者是注重積聚民衆憤怒;仁義德行積蓄得多民衆就可以使用,憤怒積聚得充分威嚴就可以确立。

    因此,文治(仁義德行)對民衆的影響淺少,這威勢所能産生的懾服力就小;恩德施予的面廣泛,這威勢所能産生的懾服力就廣。

    威勢懾服的面廣,那麼我方就強大,敵方就弱小。

    所以善于用兵的人是先使敵方衰弱,然後方與敵方一交一戰,這樣就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商湯原先的領地隻有七十裡,但卻能稱王于天下,這是因為修德政的緣故。

    智伯擁有千裡領地,但卻被消滅,這是因為窮兵黩武的緣故。

    所以千乘小國如能施行仁政就能稱王天下,萬乘大國如好戰就必然會滅亡。

    因此勝利之師總是在政治上勝過對方後才開戰的,而敗軍總是一味訴諸武力以求獲勝,而實際結果并非如此。

    一交一戰雙方的德政相同,這時人多的一方能戰勝人少的一方;一交一戰雙方的兵力相等,這時有智謀的一方能戰勝愚蠢的一方;一交一戰雙方的智謀相似,這時懂術數的一方能戰勝不懂術數的一方。

    大凡用兵作戰,一定先要在朝廷内謀劃好:雙方君主哪個賢明?雙方民衆哪方親附?雙方将領哪方能幹?國家政權哪方穩定?雙方積蓄儲備物資哪方充足?雙方士兵哪方一精一悍?雙方铠甲兵器哪方一精一銳?雙方器械裝備哪方完善一精一良?諸如此類都将一一在朝廷計算謀劃好,這樣才能決定千裡之外的戰場勝利。

     有形迹的東西,天下人都能看得見它;記載在書籍文章裡的内容,世人都能學習并能流傳它:這些都是以形來取得勝利的,而高明者是不會效仿它們的。

    人們之所以看重&ldquo道&rdquo,是在于&ldquo道&rdquo的無形。

    因為&ldquo無形&rdquo,所以也就難以制迫它,也難以度量它,更不能用智巧來欺詐它,也無法來規劃謀算它。

    一般而言,你的智慧表現出來,人家也就會用智謀對付你;你的形迹表現出來,人家也就會以相應的行為來對付你;你的部隊稍有暴露,人家就會打埋伏;你的器械裝備一亮出來,人家就會做好充分的防備。

    總之,動作周旋、曲直屈伸、使巧用詐,都不算是高明的。

    高明的人的行為是,神出鬼沒,如星辰閃爍不定,像天體恢宏運行,進退屈伸,不留痕迹;像鸾鳥飛升、麒麟跳躍、鳳凰飛翔、神龍騰空;發動時如猋風,而迅猛得又像閃電;以生動靈活的态勢擊敗呆滞死闆,以旺盛的氣勢駕禦暮氣衰敗,以迅猛有力壓倒遲緩疲軟,以飽滿精神制迫萎靡不振,這就像以水滅火、用湯澆雪&mdash&mdash這樣的神兵哪能會不如願以償?哪能會不達到目的?在内心使精神虛靜,對外界使物欲淡漠,運動不留痕迹,攻擊出其不意。

    像飄忽的雲風那樣來往飄惚,誰也不知它要到哪裡去;從縫隙中出入倏忽,誰也不知它在哪裡停歇。

    突然得像雷霆,快速得像風雨;像從地下冒出,又像從天而降;獨來獨往,沒有辦法應對它;快得像飛箭,沒有什麼能與之相匹敵?忽暗忽明,誰知道它的頭緒?還沒看到它出發,但早就來到你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