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一 齊俗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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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莫與物為際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師之放意相物,寫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能以喻弟。

    今夫為平者準也,為直者繩也。

    若夫不在于繩準之中,可以平直者,此不共之術也。

    故叩宮而宮應,彈角而角動,此同音之相應也。

    其于五音無所比,而二十五弦皆應,此不傳之道也。

    故蕭條者,形之君;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天下是非無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謂是與非各異,皆自是而非人。

    由此觀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

    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已也;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于心者也。

    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

    至是之是無非,至非之非無是,此真是非也。

    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謂一是一非也。

    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

    今吾欲擇是而居之,擇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謂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老子曰:&ldquo治大國若烹小鮮。

    &rdquo為寬裕者曰:勿數撓。

    為刻削者曰:緻其醎酸而已矣。

    晉平公出言而不當,師曠舉琴而撞之,跌衽宮壁,左右欲塗之,平公曰:&ldquo舍之!以此為寡人失。

    &rdquo孔子聞之曰:&ldquo平公非不痛其體也,欲來谏者也。

    &rdquo韓子聞之曰:&ldquo群臣失禮而弗誅,是縱過也。

    有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

    &rdquo故賓有見人于宓子者,賓出,宓子曰:&ldquo子之賓獨有三過:望我而笑,是攓也;談語而不稱師,是返也;一交一淺而言深,是亂也。

    &rdquo賓曰:&ldquo望君而笑,是公也;談語而不稱師,是通也;一交一淺而言深,是忠也。

    &rdquo故賓之容一體也,或以為君子,或以為小人,所自視之異也。

    故趣舍合,即言忠而益親,身疏即謀當而見疑。

    親母為其子治扢秃,而血流至耳,見者以為其愛之至也;使在于繼母,則過者以為嫉也。

    事之情一也,所從觀者異也。

    從城上視牛如羊,視羊如豕,所居高也。

    窺面于盤水則員,于杯則隋,面形不變其故,有所員、有所隋者,所自窺之異也。

    今吾雖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窺我者乎!若轉化而與世競走,譬猶逃雨也,無之而不濡。

    常欲在于虛,則有不能為虛矣。

    若夫不為虛而自虛者,此所慕而不能緻也。

    故通于道者如車軸,不運于己,而與毂緻千裡,轉無窮之原也。

    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東西南北,所居聆聆,一曲而辟,然忽不得,複迷惑也。

    故終身隸于人,辟若伣之見風也,無須臾之間定矣。

    故聖人一體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則幾于免矣。

     治世之體易守也,其事易為也,其禮易行也,其責易償也。

    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農工商,鄉别州異。

    是故農與農言力,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商與商言數。

    是以士無遺行,農無廢功,工無苦事,商無折貨,各安其性,不得相幹。

    故伊尹之興土功也。

    修胫者使之跖镬,強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準,伛者使之塗,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

    一胡一人便于馬,越人便于舟,異形殊類,易事而悖,失處而賤,得勢而貴,聖人總而用之,其數一也。

    夫先知遠見,達視千裡,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責于民,博聞強志,口辯辭給,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于下:敖世輕物,不汙于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為民化;神機陰閉,剞劂無迹,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為民業。

    故苌弘、師曠先知禍福,言無遺策,而不可與衆同職也;公孫龍折辯抗辭,别同異,離堅白,不可與衆同道也;北人無擇非舜而自投清冷之淵,不可以為世儀;魯般墨子以木為鸢而飛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為工也。

    放高不可及者,不可以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為國俗。

    夫挈輕重不失铢兩,聖人弗用,而縣之乎铨衡;視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準。

    何則?人才不可專用,而度量可世傳也。

    故國治可與愚守也,而軍制可與權用也。

    夫待騕褭、飛兔而駕之,則世莫乘車;待西施、毛嫱而為配,則終身不象矣。

    燃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并用之。

    夫骐骥千裡,一日而通,驽馬十舍,旬亦至之。

    由是觀之,人材不足專恃,而道術可公行也。

    亂世之法,高為量而罪不及,重為任而罰不勝,危為禁而誅不敢。

    民困于三責,則飾智而詐上,犯邪而幹免。

    故雖峭法嚴刑,不能禁其奸。

    何者?力不足也。

    故諺曰:&ldquo鳥窮則噣,獸窮則觸,人窮則詐。

    &rdquo此之謂也。

     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一江一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骛千裡不能易其處。

    趨舍禮俗,猶室宅之居也,東家謂之西家,西家謂之東家,雖臯陶為之理,不能定其處。

    故趨舍同,诽譽在俗;意行鈎,窮達在時。

    湯武之累行積善,可及也;其遭桀纣之世,天授也。

    今有湯武之意,而無桀纣之時,而欲成霸王之業,亦不幾矣。

    昔武王執戈秉钺以伐纣勝殷,搢笏杖殳以臨朝。

    武王既沒,殷民叛之。

    周公踐東宮,履乘石,攝天子之位,負扆而朝諸侯,放蔡叔,誅管叔,克殷殘商,把文王于明堂,七年而緻政成王。

    夫武王先武而後文,非意變也,以應時也;周公放兄誅弟,非不仁也。

    以匡亂也。

    故事周于世則功成,務合于時則名立。

    昔齊桓公合諸侯以乘車,退誅于國以斧钺;晉文公合諸侯以革車,退行于國以禮義。

    桓公前柔而後剛,文公前剛而後柔,然而令行乎天下,權制諸侯鈞者,審于勢之變也。

    顔阖,魯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币先焉,鑿培而遁之,為天下顯武。

    使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況身乎!世多稱古之人而高其行,并世有與同者而弗知貴也,非才下也,時弗宜也。

    故六骐骥、四駃騠,以濟一江一河,不若窾木便者,處世然也。

    是故立功之人,簡于行而謹于時。

    今世俗之人,以功成為賢,以勝患為智,以遭難為愚,以死節為戆,吾以為各緻其所極而已。

     王子比幹非不知箕子被發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樂直行盡忠以死節,故不為也。

    伯夷、叔齊非不能受祿任官以緻其功也,然而樂離世伉行以絕衆,故不務也。

    許由、善卷非不能撫天下甯海内以德民也,然而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

    豫讓、要離非不知樂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樂推誠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

    今從箕子視比幹,則愚矣;從比幹視箕子,則卑矣;從管、晏視伯夷,則戆矣;從伯夷視管、晏,則貪矣。

    趨舍相非,嗜欲相反,而各樂其務,将誰使正之?曾子曰:&ldquo擊舟水中,鳥聞之而高翔,魚聞之而淵藏。

    &rdquo故所趨各異,而皆得所便。

    故惠子從車百乘以過孟諸,莊子見之,棄其餘魚。

    鹈一胡一飲水數鬥而不足,鳝鲔人口若露而死。

    智伯有三晉而欲不澹,林類、榮啟期衣若縣衰而意不慊。

    由此觀之,則趣行各異,何以相非也!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節者見難不苟免,貪祿者見利不顧身,而好名者非義不苟得。

    此相為論,譬猶冰炭鈎繩也,何時而合!若以聖人為之中,則兼覆而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

    夫飛鳥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栖焉,穴者穴成而得宿焉。

    趨舍行義,亦人之所栖宿也。

    各樂其所安,緻其所踱,謂之成一人。

    故以道論者,總而齊之。

     治國之道,上無苛令,官無煩治,士無僞行,工無一婬一巧,其事經而不擾,其器完而不飾。

    亂世則不然,為行者相揭以高,為禮者相矜以僞,車輿極于雕琢,器用逐于刻摟;求貨者争難得以為寶,低文者處煩撓以為慧,争為佹辯,久稽而不訣,無益于治。

    工為奇器。

    曆歲而後成,不周于用。

    故神農之法曰:&ldquo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

    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rdquo故身自耕,妻親織,以為天下先。

    其導民也,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物。

    是故其耕不強者,無以養生;其織不強者,無以掩形;有餘不足,各歸其身;衣食饒溢,奸邪不生;安樂無事,而天下均平。

    故孔丘、曾參無所施其善,孟贲、成荊無所行其威。

    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詐僞,飾衆無用,貴遠方之貨,珍難得之财,不積于養生之具;澆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樸,牿服馬牛以為牢;滑亂萬民,以清為濁;性命飛揚,皆亂以營;貞信漫瀾,人失其情性。

    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黼文章以亂其目,刍豢黍梁、荊吳芬馨以嚂其口,鐘鼓管蕭絲竹金石以一婬一其耳,趨舍行義、禮節謗議以營其心。

    于是百姓糜沸豪亂,暮行逐利,煩挐澆淺,法與義相非,行與利相反,雖十管仲,弗能治也。

     且富人則車輿衣纂錦,馬飾傅旄象,帷幕茵席,绮繡條組,青黃相錯,不可為象。

    貧人則夏被褐帶索,含菽飲水以充腸,以支暑熱,冬則羊裘解劄,短褐不掩形,而炀竈口。

    故其為編戶齊民無以異,然貧富之相去也,猶人君與仆虜,不足以論之。

    夫乘奇技、僞邪施者,自足乎世之間;守正修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饑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未反本,由是發其原而壅其流也。

    夫雕琢刻镂,傷農事者也。

    錦繡纂組,害女工者也。

    農事廢,女工傷,則饑之本而寒之原也。

    夫饑寒并至,能不犯法幹誅者,古今之未聞也。

     故仕鄙在時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

    夫敗軍之卒,勇武遁逃,将不能止也;勝軍之陳,怯者死行,懼不能走也。

    故一江一河決,沉一鄉,父子兄弟相遺而走,争升陵孤、上高丘,輕足先升,不能相顧也。

    世樂志平,見鄰國之人溺,尚猶哀之,又況親戚乎!故身安則恩及鄰國,志為之滅;身危則忘其親戚。

    而入不能解也。

    遊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

    灼者不能救人,身體有所痛也。

    夫民有餘即讓,不足則争,讓則禮義生,争則暴亂起。

    扣門求水,莫弗與者,所饒足也。

    林中不賣薪,湖上不鬻魚,所有餘也。

    故物豐則欲省,求澹則争止。

    秦王之時,或人葅子,利不足也。

    劉氏持政,獨夫收孤,财有餘也。

    故世治則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誘也。

    世亂則君子為奸,而法弗能禁也。

     【譯文】 遵循天性而行叫做道,得到這種天性叫做德。

    天性喪失以後才崇尚仁,道喪失以後才崇尚義。

    所以仁義樹立起來也就說明道德蛻化。

    禮樂制定施行也就說明純樸散逸;是非顯示反而使百姓迷惑,珠玉尊貴起來緻使人們為之互相争奪。

    所以說,仁義、禮樂、是非、珠玉這四者的産生,說明世道衰落,是末世所利用的東西。

     禮原本是用來區别尊卑、分别貴賤的;義原本是用來協調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間關系的。

    但今天講禮節的人,外表恭敬而内心嫉恨;講義理的人,施舍他人卻希望得到回報。

    君臣之間互相非難,骨肉之間互相怨恨,這樣就失去了原本提倡禮義的目的和意義,反而使人們因結怨而互相責難。

    水積聚得深廣就會産生能互相吞食的大魚,土堆積成山則會産生互相傷殘的猛獸,禮義的制定和施行則會産生僞善君子。

    塵土飛揚、灰塵蒙臉卻不想眯眼,過河涉水卻不想打濕腳,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遠古時代,人們混沌幼稚不知&ldquo東南西北&rdquo,憨厚質樸無虛僞表情,言詞誠實而不誇誇其談。

    他們衣着樸素隻求保暖,兵器遲鈍無需開口,歌謠直抒歡樂不用婉轉修飾,哭泣隻為表達悲哀故無需故意放聲。

    他們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大家無需用美物來互相贈送以籠絡感情,也不想從别人那裡得到饋贈。

    親戚間不互相毀謗也不互相贊譽,朋友間不互相怨恨也不互相感恩。

    但一到禮義産生,有了貨物财産的價值觀念後,這欺詐僞善就産生了,诋毀贊譽就紛紛興起,怨恨感恩就結伴而行了,于是也就有了曾參和孝己的所謂&ldquo美德&rdquo,也就産生了盜跖、莊?的所謂&ldquo邪惡&rdquo。

    所以是,有了繡龍、垂纓傘蓋的大車和結驷連騎的馬車,也就有了翻越牆壁、撬門入室、盜墓翻牆的偷竊奸惡行為;有了穿錦繡衣服的人,也就必定有了衣冠破爛不堪的人。

    這就是我們平時說的高低互相依存、長短互相形成的道理,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蝦蟆變成鹌鹑,水虿變為蜻蜓,這是不同類之間的變化。

    也隻有聖人知道這之間的變化的道理。

    一胡一人看到粗麻,不知道可用它來織布;越人見到毳毛,不知道可用它來制作毛氈。

    所以不能通曉物性的人,就很難和他來談論變化。

     以前姜太公呂望、周公姬旦分别受封後見了面,太公問周公:&ldquo你打算怎樣來治理魯國?&rdquo周公回答說:&ldquo尊敬尊長,親愛愛人。

    &rdquo太公說:&ldquo魯國從此要衰弱了。

    &rdquo周公問太公:&ldquo那你又打算怎樣來治理齊國呢?&rdquo太公說:&ldquo我要舉薦賢能,崇尚功績。

    &rdquo周公說:&ldquo齊國後代一定有被篡奪弑殺的君主。

    &rdquo從那以後,齊國一天天強盛,一直到齊桓公稱霸,傳二十四代時國政被田氏篡奪;而魯國日益衰弱,到三十四代亡國。

    所以《易經》上說:&ldquo踩在深秋的薄霜上,便就知道結硬冰的寒冬就快到了。

    &rdquo聖人就是能從開頭細微的迹象預見到事物發展的結果。

    所以,酒糟堆積成山肇始于用象牙為筷,炮烙之刑肇始于用熨鬥烙人。

    子路救起溺水者而接受主人答謝的牛,孔子對此事評論說:&ldquo魯國一定會興起助人為樂的好風氣。

    &rdquo子贛用錢财贖救出一奴一隸而不接受官府的錢财,孔子對此事評論說:&ldquo魯國再也不會有自己掏錢财來贖救人的事了。

    &rdquo子路接受謝禮而能鼓勵人們修養善德,子贛推辭賞錢卻停止了人們行善。

    孔子之所以偉大,是能從小處看到大處,從近處看到遠處,在這個意義上說,孔子真是一位通曉事理的聖人。

    由此看來,廉潔也有它所适用的範圍,而不可不分場合機械地推行。

    所以上述講到聖人行為要齊同當時當地的禮俗是有道理的,這樣可以處事更随順。

    同樣,聖人應按能力将事處理得更缜密一些,這樣辦事也可更容易些。

    反過來說,如裝出一副矜持、以虛僞的廉恥模樣來欺惑世人,行為上又自視清高、違背民俗,這些行為,聖人認為不是一種齊同一習一俗的行為。

    高大的大廈、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