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書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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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四十八篇,附“衡湘答書”二篇,“顧沖老送行序”一篇〕 ●與莊純夫 日在到,知葬事畢,可喜可喜!人生一世,如此而已。

    相聚四十餘年,情境甚熟,亦猶作客并州既多時,自同故鄉,難遽離割也。

    夫婦之際,恩情尤甚,非但枕席之私,兼以辛勤拮據,有内助之益。

    若平日有如賓之敬,齊眉之誠,孝友忠信,損己利人,勝似今世稱學道者,徒有名而無實,則臨别猶難割舍也。

    何也?情愛之中兼有婦行、婦功、婦言、婦德。

    更令人思念耳,爾嶽母黃宜人是矣。

    獨有講學一事不信人言,稍稍可憾,餘則皆今人所未有也。

    我雖鐵石作肝,能不慨然!況臨老各天,不及永訣耶!已矣,已矣! 自聞訃後,無一夜不入夢,但俱不知是死。

    豈真到此乎?抑吾念之,魂自相招也?想他平生謹慎,必不輕履僧堂。

    然僧堂一到亦有何妨。

    要之皆未脫灑耳。

    既單有魂靈,何男何女,何遠何近,何拘何礙!若猶如舊日拘礙不通,則終無出頭之期矣。

    即此魂靈猶在,便知此身不死,自然無所拘礙,而更自作拘礙,可乎?即此無拘無礙,便是西方淨土,極樂世界,更無别有西方世界也。

     純夫可以此書焚告爾嶽母之靈,俾知此意。

    勿貪托生之樂,一處胎中,便有隔陰之昏;勿貪人天之供,一生天上,便受供養,頓忘卻前生自由自在夙念,報盡業現,還來六趣,無有窮時矣。

     爾嶽母平日為人如此,決生天上無疑。

    須記吾語,莫忘卻,雖在天上,時時不忘記取,等我壽終之時,一來迎接,則轉轉相依,可以無錯矣。

    或暫寄念佛場中,尤妙。

    或見我平生交遊,我平日所敬愛者,與相歸依,以待我至亦可。

    幸勿貪受胎,再托生也。

    純夫千萬焚香化紙錢,苦讀三五遍,對靈叮囑,明白誦說,則宜人自能知之。

     ●複焦弱侯 沖庵方履南京任,南北中外,尚未知稅駕之處,而約我于明月樓。

    舍穩便,就跋涉,株守空山,為侍郎守院,則亦安用李卓老為哉!計且住此,與無念、鳳裡、近城數公朝夕龍湖之上,所望兄長盡心供職。

     弟嘗謂世間有三等人,緻使世間不得太平,皆由兩頭照管。

    第一等,怕居官束縛,而心中又舍不得官。

    既苦其外,又苦其内。

    此其人頗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

    弟等是也。

    又有一等,本為富貴,而外矯詞以為不願,實欲托此以為榮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義之事以自蓋。

    此其人身心俱勞,無足言者。

    獨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作官便作官;喜講學便講學,不喜講學便不肯講學。

    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輕安,既無兩頭照顧之患,又無掩蓋表揚之醜,故可稱也。

    趙文肅先生雲:“我這個嘴,張子這個臉,也做了閣老,始信萬事有前定。

    隻得心閑一口,便是便宜一日。

    ”世間功名富貴,與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縛人,人自束縛耳。

     有《出門如見大賓篇說書》,附往請教。

    大抵聖言切實有用,不是空頭,若如說者,則安用聖言為耶!世間講學諸書,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龍谿先生者。

    弟舊收得頗全,今俱為人取去。

    諸朋友中讀經既難,讀大慧《法語》又難,惟讀龍谿先生書無不喜者。

    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後世不淺矣。

    楊複所《心如谷種論》及《惠迪從逆》作,是大作家,論首三五翻,透徹明甚可惜末後作道理不稱耳。

    然今人要未能作此。

    今之學者,官重于名,名重于學,以學起名,以名起官,循環相生,而卒歸重于官。

    使學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則視棄名如敝帚矣。

    無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學,多以我輩為真光棍也。

    于此有恥,則羞惡之心自在。

    今于言不顧行處,不知羞惡,而惡人作耍,所謂不能三年喪而小功是察是也。

    悲夫!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說書》一篇。

    世間人誰不說我能知人,然夫子獨以為患,而帝堯獨以為難,則世間自說能知人者,皆妄也。

    于同學上親切,則能知人,能知人,則能自知。

    是知人為自知之要務,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于用世上親切不虛,則自能知人,能知人則由于能自知。

    是自知為知人之要務,故曰“知人則哲,能官人”。

    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也。

    先務者,親賢之謂也。

    親賢者,知賢之謂也。

    自古明君賢相,孰不欲得賢而親之,而卒所親者皆不賢,則以不知其人之為不賢而妄以為賢而親之也。

    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

    知人則不失人,不失人則天下安矣。

    此堯之所難,夫子大聖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視之。

    嗚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況乎以一時之喜怒,一人之愛僧,而欲視天下高蹈遠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穢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故得位非難,立位最難。

    若但取一概順己之侶,尊己之輩,則天下之士不來矣。

    今誦詩讀書者有矣,果知人論世否也!平日視孟柯若不足心服,及至臨時,恐未能如彼“尚論”切實可用也。

    極知世之學者以我此言為妄誕逆耳,然逆耳不受,将未免複蹈同心商證故轍矣,則亦安用此大官以诳朝廷,欺天下士為哉!毒藥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關雲長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負孔子、孟轲者而顧不如一關義勇武安王者也。

     蘇長公例如人,故其文章自然驚天動地。

    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稱之,不知文章直彼餘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

    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冊,俱世人所未取。

    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長公俯就世人而作也。

    至其真洪鐘大呂,大扣大鳴,小扣小應,俱系精神髓骨所在,弟今盡數錄出,時一披閱,心事宛然,如對長公披襟面語。

    憾不得再寫一部,呈去請教爾。

    倘印出,令學生子置在案頭,初場二場三場畢具矣。

     龍谿先生全刻,千萬記心遺我!若近谿先生刻,不足觀也。

    蓋《近谿語錄》須領悟者乃能觀于言語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繩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脫門,得者讀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讀之足以證人也。

     ●又與焦弱侯 鄭子玄者,丘長孺父子文會友也。

    文雖不如其父子,而質實有恥,不肯講學,亦可喜,故喜之。

    蓋彼全不曾親見顔、曾、思、孟,又不曾親見周、程、張、朱,但見今之講周、程、張、朱者,以為周、程、張、朱實實如是爾也,故恥而不肯講。

    不講雖是過,然使學者恥而不講,以為周、程、張、朱卒如是而止,則今之講周、程、張、朱者可誅也。

    此以為周、程、張、朱者皆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講道德,說仁義自若也;又從而哓哓然語人曰:“我欲厲俗而風世”。

    此謂敗俗傷世者,莫甚于講周、程、張、朱者也,是以益不信。

    不信故不講。

    然則不講亦未過矣。

     黃生過此,聞其自京師往長蘆抽豐,複踉長蘆長官别赴新任。

    至九江,遇一顯者,乃舍舊從新,随轉而北,沖風冒寒,不顧年老生死。

    既到麻城,見我言曰:“我欲遊嵩、少,彼顯者亦欲遊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

    然顯者俟我于城中,勢不能一宿。

    回日當複道此,道此則多聚三五日而别,茲卒卒誠難割舍雲。

    ”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實為林汝甯好一口食難割舍耳。

    然林汝甯向者三任,彼無一任不往,往必滿載而歸,茲尚未厭足,如餓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為遊嵩、少。

    夫以遊嵩、少藏林汝甯之抽豐來嗛我,又恐林汝甯之疑其為再尋己也,複以舍不得李卓老,當再來訪李卓老,以嗛林汝甯:名利兩得,身行俱全。

    我與林汝甯皆在其術中而不悟矣,可不謂巧乎!今之道學,何以異此! 由此觀之,今之所謂聖人者,其與今之所謂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異耳。

    幸而能詩,則自稱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詩,則辭卻山人而以聖人名。

    幸而能講良知,則自稱曰聖人;不幸而不能講良知,則謝卻聖人而以山人稱。

    展轉反覆,以欺世獲利,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

    夫名山人而心商賈,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豐而顯嵩、少,謂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講道德性命者,皆遊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祿,好田宅,美風水,以為子孫蔭者,皆其托名于林汝甯,以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

    然則鄭子玄之不講學,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賈亦何可鄙之有?挾數萬之赀,經風濤之險,受辱于關吏,忍诟于市易,辛勤萬狀,所挾者重,所得者未。

    然必交結于卿大夫之門,然後可以收其利而遠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為商賈,則其實不持一文:稱之為山人,則非公卿之門不履,故可賤耳。

    雖然,我甯無有是乎?然安知我無商賈之行之心,而釋迦其衣以欺世而盜名也耶?有則幸為我加誅,我不護痛也。

    雖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買田宅,求風水等事,決知免矣。

     ●複鄧鼎石 杜甫非耒陽之賢,則不免于大水之厄;相如非臨邛,則程鄭、卓王孫輩當以糞壤視之矣。

    勢到逼迫時,一粒一金一青目,便高增十倍價,理勢然也,第此時此際大難為區處耳。

    謹謝!謹謝! 焦心勞思,雖知情不容已,然亦無可如何,祗得盡吾力之所能為者。

    聞長沙、衡、永間大熟,襄、漢亦好,但得官為籴本,付托得人,不拘上流下流,或麥或米,令慣籴上戶,各赍銀兩,前去出産地面籴買,流水不絕,運到水次,官複定為平價,貧民來籴者,不拘銀數多少,少者雖至二錢三錢亦與方便。

    公有銀到,即流水收銀給票,令其自赴水次搬取。

    出籴者有利則樂于趨事,而籴本自然不失;貧民來轉籴者既有糧有米,有谷有麥,亦自然不慌矣。

    至于給票發谷之間,簡便周至,使人不阻不滞,則自有仁慈父母在。

    且當此際,便一分,實受一分賜,其感戴父母,又自不同也。

     仆謂在今日,其所當為,與所得為,所急急為者,不過如此。

    若曰“救荒無奇策”,此則俗儒之妄談,何可聽哉!世間何事不可處,何時不可救乎?堯無九年水,以有救水之奇策也。

    湯無七年旱,以有救早之奇策也。

    此謂蓄積多而備先具者,特言其豫備之一事耳,非臨時救之之策也。

    惟是世人無才無術,或有才術矣,又恐利害及身,百般趨避,故亦遂因循不理,安坐待斃。

    然雖自謂不能,而未敢遽謂人皆不能也。

    獨有一等俗儒,已所不能為者,便謂人決不能為,而又敢猖為大言曰:“救荒無奇策。

    ”嗚呼!斯言出而阻天下之救荒者,必此人也。

    然則俗儒之為天下虐,其毒豈不甚哉! ●寄答京友 “才難,不其然乎!”今人盡知才難,盡能言才難,然竟不知才之難,才到面前竟不知愛,幸而知愛,竟不見有若己有者,不啻若自其己出者。

    嗚呼!無望之矣!舉春秋之天下,無有一人能惜聖人之才者,故聖人特發此歎,而深羨于唐、虞之隆也。

     然則才固難矣,猶時時有之;而惜力者則千古未見其人焉。

    孔子惜才矣,又知人之才矣,而不當其位。

    入齊而知晏平仲,居著知鄭子産,聞吳有季子,直往觀其葬,其惜才也如此,使其得志,肯使之湮滅而不見哉!然則孔子之歎才難,非直歎才難也,直歎惜才者之難也;以為生才甚難,甚不可不愛惜也。

     夫才有巨細。

    有巨才矣,而不得一第,則無憑,雖惜才,其如之何!幸而登上第,有憑據,可藉手以薦之矣,而年已過時,則雖才如張襄陽,亦安知聽者不以過時而遂棄,其受薦者又安知其不以既老而自懈乎! 夫凡有大才者,其可以小知處必寡,其暇疵處必多,非真具眼者與之言必不信。

    當此數者,則雖大才又安所施乎?故非自己德望過人,才學冠世,為當事者所倚信,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

     ●與曾中野 昨見公,令我兩個月心事,頓然冰消凍解也。

    乃知向之勸我者,祗為我添油熾薪耳。

    而公絕無一語,勤渠之意愈覺有加,故我不覺心醉矣。

    已矣已矣,自今以往,不複與柳老為怨矣。

     夫世間是與不是,亦何常之有,乃群公勸我者不曾于是非之外有所發明,而欲我藏其宿怒,以外為好合,是以險側小人事我也,苟得面交,即口蜜腹劍,皆不顧之矣,以故,所是愈堅而愈不可解耳。

    善乎朱仲晦之言曰:“隐者多是帶性負氣之人。

    ”仆,隐者也,負氣人也。

    路見不平,尚欲拔刀相助,況親當其事哉!然其實乃癡人也,皆為鬼所迷者也。

    苟不遇良朋勝友,其迷何時返乎?以此思勝己之友,一口不可離也。

     嗟乎!楚倥既逝,而切骨之談罔聞,友山日疏,而苦口之言不至。

    仆之迷久矣,何特今日也耶。

    自今已矣,不複與柳老為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