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古文疏證》卷五上

關燈
嚐謂《左傳》足以證《論語》,《史記》足以證《孟子》,茲固其一端爾。

     又按:司馬溫公《諫院題名記》,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

    漢興以來始置官,案《漢·百官公卿表》,武帝元狩五年初置諫大夫,諫官始此。

    其實《通典》雲:諫議大夫,秦置,掌議論,無常員,多至數十人。

    武帝乃更置,非初置,溫公亦考未詳。

    餘以《孟子》“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征之,似齊已先有是官,唯未知官何名。

    後讀《管子》書使鮑叔牙為大諫,又雲“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辟死亡,不撓富貴,臣不如東郭牙,請立以為大諫之官”。

    躍然曰:此即漢鄭昌所謂官以諫為名,鮑宣所謂官以諫爭為職者與,真令人聞名知警。

    而《孟子》征實齊官製處,又不待雲。

     又按:上所論右尊於左,白樂天製曰:魏晉以還,右卑於左。

    是古者尚右,今者尚左。

    然亦僅得謂官職名號,至於他事,或尚左,或尚右,初不可以一概論者。

    錢塘馮景山公以何休《公羊傳注》來問:隱公元年,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

    《注》雲:禮,適夫人無子立右媵,右媵無子立左媵,左媵無子立嫡侄娣,嫡侄娣無子立右媵侄娣,右媵侄娣無子立左媵侄娣,是固尚右之說也。

    至成公二年鞍之戰,《傳》,逢醜父者,頃公之車右也,面目衣服與頃公相似,代公當左。

    《注》曰:陽道尚左,故人君居左,臣居右。

    信是說不又貴左而賤右邪?何前後參錯乃爾?餘曰:前說是,後說不,豈惟何休,並《傳》文亦謬矣。

    案《禮記疏》,乘車則君皆在左,若兵戎革路則君在中央,禦者居左。

    又雲,元帥與諸將不同,及君皆宜在中。

    果爾,則鞍之戰頃公自居中央,安得居左?所以左氏止言逢醜父與公易位,不言代當左。

    左氏長於公羊,則杜預確於何休,豈待辯也,子不記牧齋詩“定以孤行推杜預,每於敗績笑何休”之句乎?山公為解頤。

     又按:嚐語馮山公,吉事尚左,兇事尚右,亦僅謂其綱耳,其細目頗不盡然。

    如用兵兇事,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固是。

    以喪禮處之,若行伍則又軍尚左,卒尚右。

    《少牢饋食禮》,吉也,宜升左,胖卻升右。

    胖曰周所貴也。

    《有司徹》為其下篇,侑俎皆用左體曰侑賤也。

    兇拜尚右手,而聞遠兄弟之喪,拜賓則尚左手。

    兇冠縫向右,而小功以下縫同吉向左。

    至席一也,東向、南向席皆尚右,西向、北向席皆尚左。

    所以者何?坐在陽則上左,坐在陰則上右也。

    生人陽長左,鬼神陰長右。

    卻又天道尚右,地道尚左,所以者何?日月西移,水道東流,則知以所趨為上也。

    信真不可以一概論。

     又按:《玉海》雲:秦以左為上,漢以右為尊。

    其說不知何所本。

    案《秦本紀》,武王二年初置丞相,樗裏疾、甘茂為左右丞相。

    《樗裏子傳》以樗裏子、甘茂為左右丞相。

    似疾左而茂右。

    《甘茂傳》則雲秦使甘茂定蜀,還而以茂為左丞相,以樗裏子為右丞相。

    然亦未定孰尊也。

    考秦爵二十級,十曰左庶長,十一曰右庶長,十二曰左更,十三曰中更,十四曰右更,十五曰少上造,十六曰大上造。

    仍以右為尊。

    參以《二世本紀》,先敘右丞相去疾,次及左丞相斯,又次將軍馮劫,其尚右奚疑? ○第七十一 朱子謂五經《疏》,《周禮》最好,《詩》《禮記》次之,《易》《書》為下。

    旨哉言也。

    今姑以《武成疏》證之。

    孔穎達於“式商容閭”之下引《帝王世紀》雲:“商容及殷民觀周軍之入,見畢公至”雲雲。

    旋又於“而萬姓悅服”之下引《帝王世紀》雲:“王之於賢人也,亡者猶表其閭,況存者乎?”是商容既已前卒矣。

    竊意相隔僅四句,而所引之義則違反文則遺忘至此,怪矣。

    尤怪者,《帝王世紀》出皇甫謐一人手而若此,此等識見豈不為古文《書》所惑?又怪蔡氏亦引“亡者猶表其閭”於《集傳》,豈不記《樂記》有“行商容而複其位”,孔《傳》有“商容,賢人,紂所貶退。

    式其閭巷以禮賢”,及《韓詩外傳》載武王欲以商容為三公,商容固辭不受命之事乎?或曰:《史記·殷、周本紀》乃是命畢公表商容之閭,無武王親式事,“式”字何出?餘曰:此則出《留侯世家》,式智者之門謂箕子,《呂覽》表商容之閭,士過者趨,車過者下,兼攝二義,故曰“式商容閭”。

    雖一字必有依據如此,此豈皇甫謐、孔穎達、蔡沈所能窺其涯際哉?其信之也固宜。

     按:《殷本紀》《宋微子世家》並載“紂怒曰:‘吾聞聖人心有七竅’,剖比幹觀其心”,《龜策列傳》亦同,《泰誓》下易“聖人”為“賢人”。

    嚐舉問友人,或對曰:得毋以孟子皆賢人也,遂謂比幹為賢乎?餘曰:固然,卻是真用《淮南子·俶真訓》“剖賢人之心”。

    或曰:既用其上語,何不並用下語“析才士之脛”?餘曰:亦是用《淮南子·主術訓》“斫朝涉者之脛而萬民叛”。

     或問:“紂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餘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見左氏,“紂有臣億萬人,亦有億萬之心;武王有臣三千而一心”,見《管子》,其為古《泰誓》辭無疑。

    但“有臣三千”注疏及蔡《傳》俱未注明,得毋即《孟子》所稱虎賁之數乎?餘曰:然,此古天子親兵也。

    當武王初克商,數至三千。

    及搢笏說劍之後,定其數八百。

    故《周禮》虎賁氏屬有虎士八百人是也。

    《康王之誥》曰:“昔君文武,則亦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熊羆言其武,不二心言其忠。

    武且忠,其亦不離向之所謂“虎賁三千人,人惟一心”者與? 又按:丙子夏馮山公寄餘書雲:“亡者猶表其閭,況存者乎?”亡存俱指位言,非身也。

    請證以《晉語》,叔向賀韓宣子貧,宣子拜曰:“起也將亡,賴子存之”,亡上文“欒懷子亡於楚”之亡,《注》亡,奔也。

    是解最確,喜而亟錄之。

     ○第七十二 古偽詩文有二,一是明掩己之姓名以欺後世,一是擬古某文和古某詩,傳之既久,忘其所出,世以為真某古人矣。

    如江淹《陶征君田居詩》一篇,東坡《和陶偶並和其韻》,後刻《陶集》者,且竄入以為真陶詩。

    竊謂,白居易有《補逸書》一篇,幸皆知為白作耳。

    若世遠言湮,姓名莫得,其摹孔《書》處亦幾亂真,安知不更以為二十五篇之儔乎?愚故列之,以為觀者一笑雲。

    其文曰:“湯征諸侯,葛伯不祀,湯始征之,作《湯征》。

    湯征葛伯荒怠,敗禮廢祀。

    湯專征諸侯,肇徂征之。

    湯若曰:格爾三事之人,逮於百眾,啟乃心,正乃容,明聽予言。

    谘先格王有彜訓,曰:祿無常荷,荷於仁。

    福無常享,享於敬。

    惠乃道,保厥邦。

    覆乃德,殄厥世。

    惟葛伯反易天道,怠棄邦本,虐於民,慢於神。

    惟社稷宗廟,罔克尊奉。

    暨山川鬼神,亦靡禋祀。

    告曰:罔犧牲以共俎羞。

    予介厥牛羊,乃暨於盜食。

    曰:罔黍稷以奉粢盛。

    予佑厥稼穡,乃困於仇餉。

    今爾眾曰:葛罪其如。

    予聞曰:為邦者,祗奉明神,撫綏蒸民。

    二者克備,尚克保厥家邦。

    籲,廢於祀,神震怒。

    肆於虐,民離心。

    自繩契已降,暨於百代,神亟怒民叛,而不顛勣者,匪我攸聞。

    小子履,以涼德欽奉天威,肇征有葛。

    谘爾有眾,克濟厥功。

    其有儆師徒,戒車乘,敬君事者,有明賞。

    其有罔率職,罔戮力,不龔命者,有常刑。

    明賞不僭,常刑無赦。

    嗚呼,朕告汝眾,君子監於茲。

    欽哉,懋哉,罰及乃躬,不可悔。

    ” 按:劉敞原父有《士相見義》《公食大夫義》二篇,朱子取以補《儀禮》為《鄉禮》一之下,《邦國禮》四之下。

    愚最愛其古雋之緻,在溫醇爾雅中,氣味自不涉秦以後。

    摹古至此,可無毫髮之恨。

    既而思《禮記》畢竟出七十子後之學者,及漢儒所共作故,劉原父筆力高,複寢食行走,浸灌於經學中,放筆摹擬,尚可得其神。

    若百篇《書》為三代上語,又親經聖人所手定,豈容臨摹者能亂真邪?譬諸有明人古文學唐宋者,或得其真,學秦漢者,輒得其贗。

    此有可學不可學之別也。

     又按:《史通·尚書家》雲:晉魯國孔衍以為國史,所以表言行,昭法式。

    至於人理常事,不足備列。

    乃刪漢魏諸史,取其美詞典言足為龜鏡者,定以篇第,纂成一家,由是有《漢尚書》《後漢尚書》《後魏尚書》凡二十六卷。

    隋太原王劭又錄開皇、仁壽時事,編而次之,以類相從,各為其目,勒成《隋書》八十卷。

    尋其義例皆準《尚書》。

    《唐書·王勃傳》雲:初,祖通,隋末居白牛溪,教授門人甚眾。

    嚐起漢魏盡晉作書百二十篇,以續《古尚書》。

    今諸書皆不傳,良可悼惜。

    愚因之忽悟六朝學士家原有此種撰著,文章家原有此種體製,故魏晉間人遂有假古題、運古事以撰成二十五篇《書》,以與真《書》相亂,亦其時風尚所緻,非特能鑿空者。

    然其源亦自王莽之作《金縢》焉。

    《漢書》,平帝元始五年冬,帝有疾,莽作策,請命於泰畤,戴璧秉圭,願以身代,藏策金縢,置於前殿,敕諸公勿敢言。

    今此篇亦不傳,若傳,必有酷於摹擬處。

    宋世嚐目王通孔門之王莽,愚則謂孔《書》聖經之王莽,殆亦確對雲。

     又按:《晉·虞溥傳》,作《學誥》。

    《宋·顏延之傳》作《庭誥》。

    雖以誥名,非誥之體。

    獨《晉·夏侯湛傳》,作《昆弟誥》。

    辭旨深拗可喜,而末幅著意學二《謨》,殊可厭。

    漢武帝元狩六年夏四月乙巳,廟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初作誥。

    誥既武五子傳所載賜策三篇,各以國土風俗申戒者。

    縱亦規摹訓誥,而深穆簡重氣味自是近古,與後代手筆不同。

    譬諸世胄子弟,即不肖乃祖父,而大家風度自存。

    若優孟衣冠,終偽而已。

    作偽《尚書》者,能毫不異古,尚屬優孟,況乎其不能耶? 又按:餘嘗語人:古文書頗易撰,人多未信。

    茲讀蘇伯衡平仲集,首載《周書補亡》三篇,曰《獻禾》,曰《歸禾》,曰《嘉禾》。

    自雲效白居易《湯征》之作,手筆較白實高。

    而末一篇尤佳。

    但惜不知采獲傳記中逸《書》以為之骨,然已足大亂真,故並列之以俟觀者焉。

    其文曰:“周公既得命木,庸作書以誥曰,伻來乃命,賚予以嘉禾,曰臻茲在予旦,嗚呼,予旦尚懼,弗克恭於王,以獲戾於天。

    夙夜不自皇其皇,敢行貪天之功。

    曰,厥休旦之休,其惟王克嗣文武德,天乃用申。

    厥眷命,休祥攸集。

    嗚呼,時則大可慶,亦大可恤。

    我思夫人未遘祥,乃罔不畏。

    既遘祥,乃罔或畏。

    惟不畏,畏乃誕,縱厥淫,泆怠傲,以速厥辜。

    故自古小大邦罔不用降災,日興。

    罔不用降祥,日亂。

    嗚呼,王尚永寅念於茲哉,王尚若商王中宗之祗謹於桑穀哉。

    王克謹,惟天眷命,有申王,惟不謹天,不惟不有申命,亦作孽王,亦入於畏。

    我非敢多誥王惟心我惟股肱心,不[B194]股肱,克有濟,鮮哉,嗚呼,圖惟厥終,永保茲顯休命。

    ” 又按:《唐文粹》有陳黯《禹誥》一篇,亦自以補《尚書》,此則如蘇伯衡所謂陶窳缶與殳丁卣父辛爵屈生敦台夫鼎比妍,其真不知量哉,其亦大可哂哉者也。

    隋杜正藏舉秀才試,擬《尚書·湯誓》。

    此擬題試士之始也,文今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