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象《莊子注》中之自然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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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玄牝之所由也。

    本其所由,與極同體,故謂之天地之根也。

    欲言存邪,則不見其形。

     欲言亡邪,萬物以之生。

    故綿綿若存也。

     此明言萬物有所從出,有所自生,而其所從出所自生者,乃為不可名言之一境,王弼則稱此一境曰極,此極則明是自然。

    故《老子》書明言道生萬物,而弼注則轉成為自然生萬物,此一說乃為其後向秀張湛所沿襲。

     (三) 《列子·天瑞》篇,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張湛注: 莊子亦有此言,向秀注曰: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則生自生耳。

    生生者豈有物哉?故不生也。

    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則化自化耳。

    化化者豈有物哉?無物也,故不化焉。

    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則與物俱化,亦奚異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後能為生化之本也。

     此謂莊子亦有此言,今已逸。

    或指《莊子》書有同此意之言,而向秀之說,則顯與王弼大同。

    彼蓋認有一不生不化者為生化之本。

    此不生不化之本身,則決非一物。

    既非一物,則為無物。

    既無物矣,而猶認以為萬物生化之本,此則仍是王弼以無為有之本之舊誼也。

    故何晏《道論》亦曰:"有之為有,待無以生。

    "亦此旨也。

    然此說實有病。

    若曰道生萬物,或曰物待道而生,或曰萬物以自鄧然生,則較近莊老原義也。

     張湛又引向秀注《莊子》有雲: 同是形色之物耳,未足以相先也。

    以相先者,惟自然也。

     此明謂自然先萬物,是即以自然代替老子之所謂道。

    王弼以自然為無稱之言,窮極之辭。

    窮極猶雲太極,即所謂有物先天地也。

    無稱之言,則無形本寂寥也。

    循此言之,則宋儒無極而太極之說,亦可謂其本實始于王弼也。

     會此諸義,則王弼向秀殆同認為自然生萬物,而又以自然為無,故轉成為無生萬物也。

    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無名,故老氏強為之名。

    "然則道也,無也,自然也,此三名相通,可以互訓,此為魏晉諸家說莊老之通誼,而其首啟之者則弼也。

     (四) 惟郭象注莊,其诠說自然,乃頗與王弼何晏夏侯玄向秀張湛諸家異。

    大抵諸家均謂自然生萬物,而郭象獨主萬物以自然生。

    此兩義顯有辨。

    郭象所持,若與《淮南》《論衡》之言較近。

    然《淮南》《論衡》僅就當前之生生化化者言之,并未由此上窺天地萬物創始之最先原因,并未論及宇宙形成之第一原理。

    換辭言之,《淮南》《論衡》,乃并未在形而上學之理論上主張宇宙萬有皆以自然生之說。

    故苟涉及宇宙原始,天地創造,則仍須回到莊老道生萬物,有出于無之舊說。

    而所謂自然者,僅亦為道與無之一新名而已,此即王弼何晏夏侯玄向秀張湛諸家之所持。

    必至郭象注莊,乃始于此獨造新論,暢闡自然之義,轉用以解決宇宙創始,天地萬物一切所從來之最大問題,澈始澈終,高舉自然一義,以建立一首尾完整之哲學系統。

    就此一端言,郭象之說自然,實有遠為超越于莊老舊誼之外者。

    若複以郭象之說,回視《淮南》《論衡》,将見二書所陳,膚薄平近,蓋由其未能觸及此宇宙創始之基本問題而與以解答,必俟郭象之說,始為創成一宇宙乃自然創始之一完整系統,而有以溝通莊老與《淮南》《論衡》之隔閡。

    故亦必俟有郭象之說,而後道家之言自然,乃始到達一深邃圓密之境界。

    後之人乃不複能駕出其上而别有所增勝。

    故雖謂中國道家思想中之自然主義,實成立于郭象之手,亦無不可也。

    雖謂道家之言自然,惟郭象所指,為最精卓,最透辟,為能登峰造極,而達于止境,亦無不可也。

     郭象注《莊》,其義有承襲向秀而來者,餘論《魏晉玄學三宗》已發之。

    至其所獨自創新,而為有大貢獻于中國道家思想之演進,而不複為向秀之所及者,則為此文之所欲發也。

    請再條舉而申論之如次。

     郭象言自然,其最精義,厥謂萬物皆自生自化,更無有生萬物與化萬物者。

    其言曰: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

    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

    自生耳,非我生也。

    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

    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

    天然耳,非為也。

    故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

    ……故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

    (《齊物論》,天籁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注。

    ) 此處郭象特提自然二字,謂物各自生而無所出,即謂物以自然生也。

     故郭象又曰: 天地萬物,變化日新,與時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自然耳。

    (《齊物論》,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注。

    ) 此處仍提自然二字,謂一切日新之化,皆由自然。

    故萬物皆以自然生,亦以自然化,此實郭象注《莊》一絕大之創論,而為王弼向秀諸人所未及也。

     此所謂自然生與自然化,郭象又稱之曰獨化。

    其言曰: 死者,獨化而死耳,非夫生者生此死也。

    生者亦獨化而生耳,死與生各自成體獨化而足。

    (《知北遊》,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耶,皆有所一體,注。

    ) 此處提出獨化二字以釋自然,自然即獨化也。

    獨化即自然也。

    《莊子》書言造化,萬物之外,似為有一造化者。

    又言物化,則物與物猶若有彼我之分,如莊周之化胡蝶,胡蝶之化莊周是也。

    蓋謂此物化為彼物,彼物又化為另一物,所謂萬化而未始有極也。

    郭象之所謂獨化,與此異其趣。

    蓋循獨化之言,則不僅無所謂造化者,亦不複有一物之化而為他物。

    天地之間,一切皆獨爾自化。

    此純純常常之大化,乃可節節解斷,各足圓成,前不待後,後不待前,彼不因我,我不由彼。

    在此天地間,則可謂無獨不化,亦無化不獨。

    萬形萬有,莫不各爾獨化。

    就字義言,獨即自也,化即然也。

    自然之體,惟是獨化。

    混而同之,則萬物一體。

    分而别之,則物各成體。

    同是一獨,同是一化,故謂之獨化也。

     若再進一層言之。

    獨化又曰獨生。

    其言曰: 獨生無所資借。

    (《知北遊》,昭昭生于冥冥,有倫生于無形,精神生于道,注。

    ) 無所資借而獨生,即無所待而獨化也。

    惟其獨生獨化,乃始謂之自然。

    自者,超彼我而為自。

    然者,兼生化而成然。

    讀者隻就郭注與《莊子》原文兩兩比讀,即知郭象注義實非莊書原文之所能範圍。

    而郭象之所謂自然,亦非《淮南》《論衡》王弼向秀之所謂自然之所能規限也。

     (五) 郭象既主萬物以獨生獨化為自然,乃不複肯認有生于無之舊誼。

    有生于無之說,其實乃非莊老之本誼。

    惟外雜篇時有之,下逮魏晉王弼向秀諸家始暢言之。

    故王弼曰:"凡有皆始于無。

    "又曰:"萬物始于無而後生。

    "此為王弼之新義。

    至郭象,始明白加以反對。

    此實郭象注《莊》所由傑出自成為一家言之所在也。

    故《莊子·雜篇·庚桑楚》之言曰: 天門者,無有也。

    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此明謂萬物出乎無有也。

    而無有則永為一無有,故萬物雖有,而實仍是一無有,如是則天地萬物乃徹頭徹尾在"無"之中,聖人所藏,亦藏乎此"無"之中而已。

    此乃《莊子》外雜篇,混雜《莊子》内篇義與《老子》五千言義而說成其如此,而郭象之注則不然。

    其言曰: 死生出入,皆欻然自爾,未有為之者也。

    然有聚散隐顯,故有出入之名。

    徒有名耳,竟無出入,門其安在乎?故以無為門,以無為門,則無門也。

     《庚桑》篇明謂出乎無有,故曰以無為門。

    以無為門,猶老子之所謂玄牝也。

    玄,同也。

    萬物同出一門,故無可名之。

    無可名之,斯強名之曰玄牝。

    非無門也。

    非無門,即非無所出。

    而《庚桑楚》乃竟謂萬物出于無,此顯非《老子》書之本意。

    郭象乃曰,以無為門,即是無門,無門則無玄牝,無玄牝,則萬物無所從出,故郭象之謂無門,即獨生獨化之義也。

    故曰徒有出入之名,竟無出入,無出入,則無前後,無彼我,而各成其獨。

    萬物既獨化無所出,又烏得謂之出于無? 故《庚桑楚》篇明謂有必出乎無有,而郭象釋之曰: 此所以明有之不能為有而自有耳,非謂無能為有也。

    若無能為有,何謂無乎? 此為貌若曲護莊書,而實明背莊書也。

    《庚桑楚》明曰有必出乎無有,而郭注則曰有者自有,此其異。

    故曰郭注明背莊書也。

    莊書又曰:無有一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