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論孟莊兩家論人生修養

關燈
n>殙

    凡外重者内拙。

     此《達生》諸條,皆教人以能忘也。

    故曰死生驚懼不入乎胸中,又曰覆卻萬方不入其舍。

    何以能此?曰醉曰忘。

    既已忘矣,乃不以之為重,故若物莫之傷也。

    蓋莊生之論人生修養,有一忘字決。

    忘之為用,其要在使人能減輕外重。

    使外物加于我之重量,能減至于近無之境,斯其内心自可得自由之伸舒矣。

    故曰:外重則内拙,反言之,即外輕則内巧也。

    外輕故不肯以物為事,内巧故物莫之能傷矣。

     外篇《知北遊》則曰: 齧缺問道乎被衣。

    被衣曰: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

    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

    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此所謂無求其故,即忘字真訣也。

    莊生之所謂應而不藏,不藏即不以故自持也。

    以故自持則成乎心,成乎心而心有知,則心止于符,而非能真其實知矣。

    凡莊生之所謂外天下,外物,外生,其要亦在乎無求其故而已。

    孟子言心,以赤子喻,莊子亦言"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則莊周之意,固不以嬰兒為貴。

    此條獨言牛犢。

    牛犢之與赤子嬰兒,則有辨矣。

    雖同為一新生,然一有心,一無心。

    一有我,一無我。

    赤子亦可見天性,牛犢則僅以見自然。

    故一偏于人相,一偏于物相。

    牛犢無心,不知求故。

    莊子之養心,正貴能達于無心,而不可與謀。

    至老子,則是人世間之最善謀者也。

     雜篇《庚桑楚》則曰: 備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

    敬中以達彼。

    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

    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靈台。

    靈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

    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

     靈台,即心也。

    惟其不可持,故必舍。

    舍即不藏也。

    有持而不知其所持,此即接而生時于心也。

    不虞則無思也,無謀也。

    藏此不虞,乃可生心。

    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六祖從此悟入而開禅宗法門。

    不虞生心,即猶無所住而生其心也。

    禅宗之與莊子,同為有得于藝術境界之絕高處,此則其從入之門也。

     外篇《田子方》有曰: 百裡奚爵祿不入于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

    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動人。

    宋元君将畫圖,衆史皆到,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

    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

    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裸。

    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宋元君之畫史,乃為後世藝術人之最高标格。

    此種解衣般礴裸之心境,即藝術界之最高心境也。

    何以得此?曰爵祿不入于心,死生不入于心,外天下,外物,外生,使一切不入于心,乃始可以為此畫史也。

     此其意,又見于《達生》篇之言梓慶。

    其言曰: 梓慶削木為鋸。

    鋸成,見者驚猶鬼神。

    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

    臣将為鋸,未嘗敢以耗氣也。

    必齊以靜心。

    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

    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

    齊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

    當是時也,無公朝。

    其巧專而外滑消。

    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鋸,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

    則以天合天。

    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欤? 則魯之梓慶,猶夫宋之畫史也。

    《達生》篇又曰: 工倕旋而蓋規矩。

    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

    故其靈台一而不桎。

    忘足,屦之适也。

    忘要,帶之适也。

    知忘是非,心之适也。

    不内變,不外從,事會之适也。

    始乎适,而未嘗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蓋莊生之人生終極理想,夫亦一适字可以括之。

    而其所以達此之工夫,則曰無心,曰忘。

    然而此等境界,其實則是一種藝術境界也。

    豈不證于外雜篇之所雲,而益見其然乎? 故《田子方》又曰: 遺物離人而立于獨。

     又曰: 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此不忘者即獨也。

    外篇《天道》又曰: 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

     《中庸》之書有之,曰:"所存者神,所過者化。

    "外天地,遺萬物,即不以故自持,故所過者化也。

    有不忘者存,而立于獨,即所存者神也。

     《天道》又曰: 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又曰: 一心定而王天下,一心定而萬物服。

     其實此等境界,施之于藝術則可,施之于人事,則不屬道德,即屬功利。

    未有僅一忘字,僅一定字,而謂可以王天下,服萬物者。

    此蓋治《老子》之說者,不得莊生立言之要旨而戲言之,妄言之,故如是雲雲也。

     要而言之,莊周之學,初意在患乎外重,其究乃變而為内虛。

    内既虛,則外重無所加。

    然而此等境界,以施之藝術,則可謂入聖超凡矣。

    若以處人事,則亦僅止于周之所謂得無用之用者而正,《應帝王》之說,則終為周之空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