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論孟莊兩家論人生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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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子之論修養,則求以養心達至于養氣。

    孟子之言氣,曰:"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

    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

    "而莊子之言氣,則曰"虛而待物"。

    蓋孟子所謂氣者生乎心,而莊子之所謂氣者,必虛吾心而始見。

    故孟子喜言"源泉混混",莊子則曰:"得乎環中。

    "然則孟子之理想人生,為一直線的,由中達外。

    而莊子之理想人生,乃一圓形,而中心空虛,無一物焉。

    故莊子之言心主不藏,不藏則中空無物矣。

    故曰: 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

     蓋莊子之所謂所受乎天者,即氣也。

    若中心藏而見得,則固已遁天而倍情矣。

    故莊子又曰: 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

     又曰: 使日夜無卻,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

     夫耳目者,所由以接外物。

    然外物之來入吾心,而吾心有知焉以識别之,則曰:此某物之聲,此某物之色也。

    于是萬物森列,抑且物各有際,而垣牆屹立,于是遂見其于我為不和,為不通。

    故莊子曰:"心止于符",蓋心之為用,則僅求其符合于一己識别之所知,于是彼我是非紛起,而失其和通之天。

    故必外于心知,斯能一氣相通,彼我成和。

    其日夜接于我前者,乃見其為無間隙,無分際,而内外彼我,同屬一氣之化,此化即時也。

    故曰"接而生時于心"。

    則将見一片天機,如春氣之生物而不已,故曰"與物為春"也。

    能若是以為見,乃可謂之"見獨"。

    養心至此,則誠如朝日之徹,光明四射,無古無今,不死不生,而所見惟此一獨體。

    此獨體則時時當前,而吾心則一如明鏡也。

     故莊子又曰: 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大通者,"通天下一氣耳"。

    "人之生,氣之聚也。

    "莊子又言之,曰: 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

     然則莊生之所欲忘者,乃求自忘其心知,非忘物也。

    氣者,虛而待物,而外于心知,則為未始有物矣。

    故曰:"吾喪我",又曰:"嗒焉似喪其耦。

    "喪我即坐忘也。

    坐忘即喪其心知之謂也。

    喪其心知,則物我不相為耦,而後乃始得同于大通,而遊乎天地之一氣矣。

    此則莊子理想人生之最高境界也。

     故循孟子之修養論,而循至于極,可以使人達至于一無上之道德境界。

    循莊子之修養論,而循至于極,可以使人達至于一無上之藝術境界。

    莊生之所謂無用之用,此惟當于藝術境界中求之,乃有以見其真實之意義也。

     循此而深論之,孟莊兩家之分别,實即後世理氣二元之所由導也。

    宋儒之言曰:"性即理",物各有性,則貴乎因物而格,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其實即孟子知言集義之教耳。

    宋儒又主心即理,而其言心則每不免偏主于虛靜,其實此即莊子之所言氣之虛而待物也。

    故孟子論心必及性,而莊子論心則不及性而常言神,性乃實理,神則虛靈之因應而已。

    至明儒王陽明,首倡良知即天理之說,是頗有意于彌縫心即理與性即理之兩派,而求绾合以歸于一。

    然陽明之後學,則仍不免偏陷于從虛靜中求覓良知本體。

    其流弊所及,則幾同于狂禅。

    是亦隻可謂之是一種藝術境界,而非道德境界也。

     莊周之後有老聃。

    《莊子》書,可謂有甚高之藝術境界,而《老子》書則終陷于功利境界中,而不能自拔。

    故莊老之别,猶之孟荀之别。

    荀子雖大儒,其所窺研,亦始終在功利境界中,不能上跻于道德境界也。

    故治《老子》書者,可以由此而有種種之權術,然終不能進企于藝術境界。

    蓋《老子》之病,病在不能忘。

    故《莊子》内篇七篇,屢提一忘字,而《老子》書五千言,獨無此一忘字。

    蓋《老子》書作者,始終不能忘世忘物,此則莊老兩家内心意趣相異一至要之點也。

     《莊子》外雜篇,其書當尤晚出于《老子》,故頗多兼采老莊。

    然其為說,亦間有深得于莊生忘世忘物之微旨而能加以推闡申述者。

    不知其果有出于莊生之親筆乎?抑盡出于治莊學者之所演繹乎?今已無可确論。

    惟治莊者,當知内篇與外雜之有别,亦當知内篇與外雜之相通。

    此下略引外雜篇中語,取其足以與本篇上所論列相發明者,以偶見其一斑,然不求盡備也。

    抑辨僞之與述義,體各有當。

    凡下之所引,要之确然為承續莊周,而與老子異趣。

    羅而列之,亦可借以見莊老兩家之各有其途轍也。

     外篇《達生》曰: 醉者墜車,雖疾不死。

    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

    其神全也。

    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

    死生驚懼不入其胸中,故其??物而不懾。

    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況得全于天乎?聖人藏于天,故莫之能傷也。

     又曰: 津人操舟若神,或問焉,曰:操舟可學耶?曰:可。

    善泳者數能。

    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

    善泳者數能,忘水也。

    沒人之視淵若陵,視舟覆猶其車卻,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入其舍,惡往而不暇? 又曰: 以瓦注者巧,以鈎注者憚,以黃金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