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道家精神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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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比方,則猶如宋儒言性與心之分别也。

    宋儒意,謂性賦于成形之前,而心則見于成形之後。

    猶此處指德在于見形之前,而神則在于成形之後也。

    故知此處神字,仍指人之心知言,顯然為承襲《莊子》内篇七篇義而來,與《老子》書無涉。

    惟德字義則襲自《老子》。

     《天地》篇又曰: 明白入素,無為複樸,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固将驚耶? 外雜篇常以性與神互言之,亦見神之所指屬于心知矣。

    此猶如宋儒,雖心性分言,亦常心性并言也。

    又曰: 願聞德人。

    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此謂德人之容。

    願聞神人。

    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

    緻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

    萬物複情,此之謂混冥。

     此條神人,若又越出于德人之上。

    與前條所引,列德于形前,列神于形後者正相反。

    外雜篇中多有文理相乖背,其精粹不能與内篇相比并者,遇此等處,可無煩一一強說以求通。

    故唐韓愈氏謂貴于能識古書之真僞也。

     《天道》雲: 聖人之靜也,……萬物無足以撓心,故靜也。

    ……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

     此條始見以精神連文。

    然精神二字,若論其最先使用,則固各有所指,不當混并為一以說也。

    先秦各家思想,其間自有淺深高下,《莊子》外雜諸篇,斷不能與老莊兩家平等同視,而《天道》篇尤後出,清儒姚鼐謂此篇中有漢人語,是也。

    學者遇此等處,當分别而觀,不得見此有精神連文,遂疑我上所辨析,以為古人固有精神二宇連用作一義者,而轉疑我所分别解釋之非也。

    抑此條明以精神為聖人之心。

    則此處精神二字,尚猶指人之心知言。

    用心精一,而使心知達于神明,斯為聖人矣。

    此種心知境界,分析言之,不外曰虛,曰靜,曰壹,曰清明。

    《荀子·解蔽》篇有雲: 人何以知道?曰心。

    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

    ……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

     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須眉而察理矣。

    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乎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

     此亦顯以神明屬心知之證也。

    《大學》緻知格物之說,正從荀子此文來。

    格物者,格,正也。

    即此處所謂得大形之正也。

    《大學》說知止與正心,即此文所謂正錯而勿動也。

    此為秦漢間儒道兩家論内心修養工夫之共同相似處,正猶孟莊同時,其言内心修養工夫,亦複有許多共同相似處也。

    而此文"精神聖人之心"一語,乃更為此後晚明儒家所樂道。

    即所謂"心之精神是為聖"是也。

    然則儒道兩家論内心修養工夫,正不斷有許多相通處,此一層,甚值得吾人之細為研讨,惟非本文範圍,暫置不深論,而姑為揭示其綱要焉。

     《天道》篇又雲: 此五末者,須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後從之者也。

     此亦精神連文,亦明以精神指心術。

    大抵如此精神連文,正可隻當作一神字看。

    此因中國文字,本多用單字,沿用不慎,便往往變成兩字連文。

    如性命二字,本亦所指各異,而《莊子》外雜篇亦多以性命連文,混作一辭矣。

     《天道》篇又雲: 形德仁義,神之末也。

    非至人孰能定之? 此謂仁義諸行,皆由人心之神明而有,故神明是本,仁義是末也,然謂形德仁義,并是神之末,則又為不辭。

    依老子,形德當先在。

    依莊子,神當屬後起。

    當知外雜諸篇,本不可逐字逐句仔細推求。

    讀者能深通《莊子》内篇與《老子》書,則自能鑒别外雜篇下語之高下深淺得失矣。

    若一一死于句下,又于各書皆平等視之,認為處處可以合一相通,則決非善讀書者。

    又按:《大學》開首即言明明德,明德二字,顯亦采用及道家義。

    德指人生之最先所得。

    明形容德字,卻涵有心知神明之義。

    故可謂明德者,亦即指人心之神。

    明明德,即是由于人心之神而益明之也。

    《大學》一篇,疑兼莊荀之學而成書,而《莊子》外雜篇,則有出《大學》成書之前者。

     《天地》篇又雲: 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

    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此顯以神為至人之心,猶是沿襲《莊子》内篇之原意也。

    《大學》雲: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止與定與靜,此等用心工夫,實皆本諸道家。

    而《天地》篇此條,所用神字,即是其心之能達于知止知定知靜後之一種境界也。

    惟儒家不言神,又不主賓退仁義與禮樂,此為儒道兩家思想一大分歧。

    然論其所以運使心知以達于精一神明之境者,則兩家固有其相通,即後來宋明儒,亦莫能自外,而其大體則可謂多有遠承莊周而來者。

    故餘謂莊周之學亦有得于孔門顔氏之傳,學者當于此等處深闡之。

    若必尊《大學》為聖經,斥《莊子》為外道,此則拘縛于一家之舊說,實為未能開廓心胸,與議夫古者學術思想交互影響之大體也。

     《天運》篇又雲: 塗卻守神。

     此即《達生》篇所雲其神無卻義。

    《刻意》雲: 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

     憂患不入,邪氣不襲,即無卻也。

    此處亦德與神分言,德屬先天,神屬後天,保持先天故曰全,善養後天故曰不虧也。

    故曰: 其寝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

     此處神字亦顯指心知言。

    今俗猶雲神魂颠倒,猶之雲心知之錯亂不定也。

    故曰: 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

     此所謂養神,亦顯指養心神言。

    亦可謂是養其心知之明白純粹之體也。

    故又曰: 夫有幹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

    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極,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

    純素之道,唯神是守。

    守而弗失,與神為一。

    一之精通,合于天倫。

     此處又是精神二字連用,然亦顯指心知言。

    孟子曰:"盡心知性,盡性知天",後代宋明儒陸王一派主心即理,又曰"良知即天理",此篇所謂精神乃同帝,亦謂以心之精神上合于天也。

    此篇或兼言精神,或單言神,可見精神連文,亦猶如單用一神字。

    至《中庸》之書,則不用精神字,而轉用鬼神字。

    其言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

    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猶即此文所謂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極,上際天,下蟠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也。

    然此文精神字,若誠指人之心知言,則心知流通,固可以無所不極,然又何以能化育萬物乎?孟子隻言盡心知性而知天,亦未嘗謂心即同天也。

    若謂心能化育萬物,求之中國古代思想,固無此義。

    當知《刻意》篇此節,已羼入老子意,此處精神連文之精字,所指者,不僅是心知之純粹而精一,乃兼指《老子》書其中有精,其精甚真意。

    若詳說之,亦可謂人心之明與神,本由此大氣之元精而來,故曰,一之精通,合于天倫。

    郭象注:"精者,物之真也。

    "《淮南》一之精通作"太一之精",是謂太一之精為物之真,語意更顯。

    亦可見此處精字,已兼涵《老子》書中精字義言之也。

    然若如此而言,則不僅人心有精神,即天地大自然一切萬物,亦複莫不有精神,而人心之精神,即由天地大自然一切萬物之精神來。

    此一轉變,則尤所謂引而外之之尤者。

    而晚周儒家,每喜言此。

    《荀子·賦》篇:"廣大精神,請歸之雲。

    "楊倞注:"至精至神,通于變化,唯雲乃可當此。

    "楊注甚得當,此雖精神二字連用,實為兩個形容辭,尚不謂天地間有此精神存在也。

    至《小戴記·聘義》乃曰:"精神見于山川",則真若天地間有此一種精神之存在矣。

    《祭法》亦雲:"山陵川谷,能出雲,為風雨,皆曰神。

    "此等神字,亦轉成實用。

    《老子》書本不重言神,《莊子》内篇神字,僅指人生界,而歧趨所極,遂以宇宙為至神,遂謂宇宙間乃有一種精神存在,此在《莊子》外雜篇,始見此歧趨,而晚周儒家言,亦同有此歧趨矣。

     《刻意》篇又曰: 賢士尚志,聖人貴精。

    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

    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

    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此處所謂純素,即精一也。

    聖人貴精,即貴此純素,故能不虧其神。

    此所謂純氣之守也。

    則本篇上文所謂守神,即是守此純素之氣。

    然則此篇言神字,顯亦有歧義。

    所謂歧義者,謂其轉移所指,轉以神字指天地自然耳。

    姚鼐亦謂《刻意》篇乃漢人之文,殆信。

    而《中庸》之言鬼神,顯已雜有老莊道家之說,亦由此可證。

     《田子方》有雲: 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

     此處以神氣連文,不僅《老子》書未有,亦《莊子》所不言也。

    惟外篇《天地》有之,曰:"忘汝神氣。

    "神與氣連文,是神亦指氣言矣。

    然孟子曰:"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則氣定可使神定,神定亦可使氣定。

    此神氣神字仍可指屬心,惟斷不指心之明知言。

    此等皆是外雜篇中用字有歧義,治老莊思想者,不可不于此等處細辨之也。

     《田子方》又雲: 古之真人,……死生亦大類,而無變乎已。

    ……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

     此處神字與上條同,可謂是指神氣,然亦可謂仍是指心知。

    由于用字涵義之歧,即可證思想觀念之變,則《莊子》雜篇,雖有失莊老之原旨,而治道家思想者,于此實不可不深細注意矣。

     《知北遊》: 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

     此以神明連至精字,亦襲《老子》,我所謂引而外之,即人心之神明亦在外,即上文所闡天地亦有精神之說也。

    又被衣之告齧缺曰: 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将至。

    攝汝知,一汝度,神将來舍。

     此謂神将來舍,猶内篇《人間世》之鬼神将來舍也。

    然此文上言天和将至,是亦可謂天地間純和之氣,神明之精,将來入汝心,則此亦引而外之也。

    又老聃之告孔子曰: 汝齋戒疏??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 此條又是精神連文,而與心知并言,則此所謂精神者,仍指人之心知也。

    一篇之中,所指忽内忽外,此皆晚出之篇之自涵歧義,不能即據莊老原書為說也。

    又曰: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倫生于無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

     此條又以精神與精字分别言之。

    陸長庚日:"精神之精,即道家所謂先天之精,清通而無象者也。

    形本之精,即易系所謂男女構精之精,有氣而有質者也。

    "今按:陸氏此辨,亦似未的。

    形本所由生之精,即先天之精也。

    然則所謂精神生于道者,此精神又何指乎?凡此皆後起之說,殆以《知北遊》作者當時,已多以精神字連用,此非由思想上之确有所見來,實由文字上之沿用歧誤來也。

    若必确切言之,似當謂精氣生于道,形本生于精,始為得之。

    然縱謂精氣生于道,亦已非莊老之原旨矣。

     《庚桑楚》: 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

     此尤見神之出乎心。

    故郭象曰"順心則神功至"也。

     《徐無鬼》篇,無鬼見武侯,曰: 勞君之神與形。

     神形連文對稱,神指心言。

    故曰: 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

    夫神者,好和而惡奸。

     此猶謂心不自許也。

    故又曰: 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

     此私猶謂欲,神猶謂心。

    《外物》: 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

     此亦神知連文互舉,神即知也。

    《列禦寇》: 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淺。

     此尤顯然即以精神指心知也。

    故又曰: 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

     歸精神乎無始,猶雲遊心于物之初也。

    故又曰: 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

     此處神字,特亦心字之異文耳。

    故又曰: 明者惟為之使,神者征之。

    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

    而愚者恃其所見,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此處乃辨析明與神之異。

    明者,指心之有所照見,神者,指其所照見之無不征,即其心所照見之必有征驗應效于外也。

    今試問人心之明何以能如此?則正因其有神者以為之主宰耳。

    儒家重思重知,為由人以達天。

    道家重神重明,為由天以達人。

    而将此神明二字,連文比說,其事尤晚出于莊老,而始見于《莊子》之雜篇。

    若就後起之體用觀念言,則是神為體而明為之用也。

    故知外雜篇思想,亦有承莊老而益進益細焉者,不得謂外雜篇語皆于莊老之說僅有承襲而無所推進也。

     《天下》篇有雲: 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離于宗,謂之天人。

    不離于精,謂之神人。

    不離于真,謂之至人。

     此問明何由出,人心之明,乃出乎人心之有神,人心之至明至靈者,是即人心之神也。

    又問神何由降,此降字猶降衷之降。

    是謂人心神明皆降由于天也。

    而曰不離于精,謂之神人,是乃謂由于天地之精氣而始有此人心之神明也。

    又曰: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

     此則引而外之,似謂天地間先有此神明之存在矣。

    謂天地間先有此精氣,與謂天地間先有此神明,此其意想又有别。

    莊老本意,實未及此。

    又曰: 一曲之士,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

     此神明之容,即天地之美也。

    然則此非謂天地間本有此一神明之存在乎?《天下》篇作者,其意蓋似以神屬天,明屬地。

    引神明而外之,謂神明在于自然界,先人生而有,莊老原義,非有此也。

    又曰: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

     此精字則仍襲《老子》書。

    其言關尹老聃,則曰: 天地并與,神明往與! 此皆顯以神明屬外在,分配天地,并以神屬天,明屬地,蓋晚周《小戴記》諸儒已有說天地為神者,此乃後起儒家,會通老莊之自然義,而特以神明說自然。

    今《天下》篇作者,又據儒義會通于道家言,故所說轉後轉歧,則顯見《天下》篇之更為晚出也。

     凡《莊子》外雜篇言精字,言神字,乃及精神二字連用為一名詞者,本文已一一為之分疏。

    其間有承襲《莊子》内篇而來者,亦有承襲《老子》書而來者,亦有會通老莊之說以為說者,複有會通後起儒家言而轉以之說老莊者。

    其為說不一,其間有高下,有深淺,有得失,殆未可混并合一而确然認其為是一家之言也。

    外雜各篇之作者,既難分别詳考,其各篇成書時代之先後,亦無法分别詳定。

    姑分疏其大概,以待治道家思想之異同演變者細辨焉。

     上論《莊子》外雜諸篇言精神字,有兩義當特别提示者。

    一為精神兩字之連用,此在《莊子》内篇與《老子》書皆無有。

    莊老書中,精神兩字,義各有指,不混并合用也。

    二則為精神兩字之所指,始益引而向外,漸以指天地外在之自然界,此在《老子》書已開其端,而外雜篇則尤顯,至《莊子》内篇則并無此義。

    故就精神兩字之使用言,即可知《莊子》内篇成書最在前,老子較晚出,而《莊子》外雜篇更晚出,思想演變之條貫,決當如此說之,更無可疑也。

     七、《管子》書《内業》《心術》言精神義 《莊子》外雜篇而外,《管子》書亦多道家言。

    《漢書·藝文志》即以管子列道家。

    宋儒黃震有言:"管子書,似不出一人之手,《心術》《内業》等篇,皆影附道家。

    "黃氏此辨,其識卓矣。

    或以《白心》篇與《心術》《内業》齊稱并舉,則非其倫也。

    大抵《内業》最粹美,《心術》上下次之,而《白心》最下,語多歧雜,不足深究。

    茲再節引《内業》篇述及精神字者略說之。

     《内業》曰: 凡物之精,化則為生。

    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

    藏于胸中,謂之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