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老的宇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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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混茫,未形無名之一境。

    老子又承認萬物有随時解體,複歸混同之一境。

    然老子于當前宇宙萬象萬物,則确切承認其有個别真實之存在。

    故《老子》書于利害禍福榮辱成敗種種比對,極為認真。

    決不似莊子齊物,以傲忽之态度視之也。

    故《老子》書中,絕未有如莊周所謂未始有物之一觀點,此為莊老兩家一絕大相異處。

    而就老子思路,則其勢必讨論及宇宙原始,此問題亦在《莊子》外雜篇始暢論之。

    如外篇《天地》雲: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

     是也。

    此等皆承老子,而莊周實未嘗如此說。

    則莊在前,老在後,《莊子》外雜諸篇猶在後,即此一端,亦顯可見矣。

     又按:惠施之後有公孫龍,亦名家。

    龍承施說而益變,于是遂有離堅白之新說。

    何以謂之離堅白?公孫龍曰: 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者,無堅也。

    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者,無白也。

     是謂目視石,得其白,不得其堅。

    手拊石,得其堅,不得其白。

    故兩者皆離而止。

    是謂堅與白各是一實,相離而各止其所也。

    今老子謂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抟之不得,三者皆離,特因不可緻诘,故混而為一。

    是不僅主視與拊離,抑且主聽之與視拊亦離。

    公孫龍尚具體指堅與白為說,而《老子》書又特創夷希微三個抽象名詞,謂天地間萬物,皆由此夷希微三者混合而為一。

    讀者試平心思之,豈非《老子》此章,乃彙合莊惠公孫三氏之說以為說乎?亦豈有老子遠在孔子以前,已有夷希微三别之論,而必遠至公孫龍,始又獨承其說,而再為離堅白之新說乎?則《老子》書不僅晚出于莊周,抑猶晚出于公孫龍,亦可見矣。

     九、老子論常道 其次老子于道之運行,又認為有其一定所遵循之規律,而決然為可知者。

    故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莊子僅言道化無常,而老子則曰道必逝,逝必遠,遠必反,此為大道運行之一種必然規律也。

    又曰: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道之動,往而必反。

    道之用,柔弱常勝于剛強。

    老子即本此而推籀出其人生之新哲理。

    故曰: 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

    ……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為教父。

     又曰: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又曰: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

    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故老子乃始知天道之必如此而不如彼,乃始知天道之有常。

    亦惟聖人為知此道之有常,故聖人乃得為域中之王。

    故老子曰: 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

    歸根曰靜,是謂複命。

    複命曰常,知常曰明。

    不知常,妄作兇。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又曰: 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乃始以人地天道并稱為域中之四大,而萬物不與焉。

    人與萬物之在宇宙間,其地位乃迥異。

    此又與莊周齊物顯不同。

    此後《易傳》天地人三才之說,即從《老子》書轉出。

    蓋莊周乃主物化即天道,而人生亦物化中一事,故人與物齊。

    老子始謂天道有常,而聖人法天,則人道可以求合于天道,而物化一項乃非所重。

    至《莊子》外雜篇,又始增出物理一新觀點,此非本篇範圍,不詳論。

     老子又曰: 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不如坐進此道。

    古之所以貴此道者,豈不曰,以求,得。

    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

     故《老子》書中之聖人,其可貴在知道,在知道之有常,而《莊子》書中之真人與神人,其可貴在知命,在乘化。

    莊老兩家人生理想之不同,顯由于其對宇宙知識之不同而來。

    唯其道有常,故知此常者乃得運用以有求而必得也。

    老子曰: 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又曰: 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

     又曰: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

     故《老子》書特重在知此道之常,而因運用之以求有所得。

    莊子則謂化無常,不可知,生有涯,知無涯,以有涯随無涯則殆,故主無用之用。

    主不用而寓諸庸。

    老子則謂: 不出戶,知天下。

    不窺牖,見天道。

    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若以《老子》書旨評骘莊子,如内篇《逍遙遊》、《齊物論》,殆亦猶如莊周之所譏于惠施者,實亦是"散于萬物而不厭,逐萬物而不反",亦可謂"出彌遠而知彌少"矣。

    此尤顯見《老子》書當出莊子後,其意乃承襲莊旨而轉深一層說之也。

    若謂莊本于老,則試問莊子神人,何于《老子》書乃如此其愦愦然? 一〇、老子論化 老子既知道有常,又知道之逝而必反,道之必歸複其本始,故《老子》書乃不喜言化。

    因化無常而不可知,化日新而不反,不再歸複其故始,而僅以成其獨,故為老子所不喜言也。

    故莊子喜言觀化,而老子則轉而言觀複。

    複者,即化之複歸于常也。

    今試問就思想線索言,固當由觀化而後知化之必複乎?抑固當先觀其複而後始知複之為化乎?此則不待言而可決矣。

    而《老子》書中偶言及化字,亦與莊周異趣。

    老子曰: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将自化。

    化而欲作,吾将鎮之以無名之樸。

     又曰: 聖人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然則《老子》書中言化字,乃近化民成俗義,非如莊周,乃指天地間一種不可知之大化言也。

    故莊子曰:化則無常,而老子主有常。

    蓋莊子言化無常,則人生隻有安命而乘化,此則與萬物無大異。

    若人之知能知此大化之有常,則人事自有主,固可不下侪于物化。

    故老子書乃不再重言物,重言化,而回就人事,多所主張,此又是莊老兩家之極大相異處也。

     一一、老子論象 今問老子又何以知道之有常而化可知,老子乃特創其一套獨有的法象觀。

    老子曰: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衆甫。

    吾何以知衆甫之狀哉,以此。

     老子意,大道化成萬物,其間必先經過成象之一階段。

    物有形而象非形。

    形者,具體可指。

    象非具體,因亦不可确指。

    故曰: 大象無形,道隐無名。

     然象雖無形,究已在惚恍之中而有象。

    既有象,便可名。

    象有常,斯名亦有常。

    故曰:自古及今,其名不去。

    當知此名即指象,不指道。

    因道隐無名,若強而為之名,則曰大,曰逝,曰遠,曰反。

    凡此諸名,其實則皆指道之成象者言之也。

    道之可名,即在名其象。

    道之可知,亦由知其象。

    今《老子》書中常用諸名,如美惡難易長短得失強弱雌雄白黑榮辱之類,皆非物名,皆無形體可指,亦皆象名也。

    物屢變而象有常,故知象則可以知常,知常乃可以知變。

    即如生之與死,亦一切生物之兩象。

    宇宙生物繁變,而有生者必有死,則為生物之大象。

    老子曰: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

     此又為生死兩途之大象。

    凡生之途皆顯柔弱象,凡死之屬皆顯堅強象。

    大道之有常而可知正如此。

    若就各物之具體個别言,則莊生觀化之所得已盡之。

    萬物之化,若馳若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如是則豈不化無常而不可知?故莊子曰:"言未始有常",又曰:"大辯不言。

    "如是則大道将永遠隻見其為惚恍不可知,而又何以能閱衆甫而知其狀?故由莊周之觀化,演進而有老子之觀複,正因老子在大道與形物之間加進了一象的新觀念。

    此則為莊書所未有也。

    故老子曰: 執大象,天下往。

     此因宇宙間萬事萬物,皆無所逃于道之外,亦即無所逃于此大象之外也。

    當知此象的一觀念,乃老子所新創,此層特具關系,而莊周若未之前知。

    故《齊物論》僅言不見其形,又曰:"有情而無形。

    "然莊周不知無形者固可有象,形雖萬變而象則有常。

    莊子知不及此,遂永遠陷于認道為惚恍不可知。

    可知者,則僅此大化之無常而已。

    莊子書中亦曾言及有象字,如《德充符》有雲:"寓六骸,象耳目",然此處寓象二字,僅如今用偶像義,并非《老子》書中之所謂象也。

    自《老子》書用象字,荀子書亦屢有之,至韓非《解老》又特為之說。

    《解老》雲: 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

    故諸人之所意想者,皆謂之象也。

    今道雖不可得聞見,聖人執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

     此謂道不可見,而道之成物之功則可見。

    道雖無形,而道之成物之象則若有形。

    故聖人大智,由于此道之所已見之功,而想像以得道之形,因知道之大而必逝,遠而必反。

    此雖出于推測想像,而天地大道,則實确有此象也。

    今試問若莊周在老子後,推本于老子而成學著書,何得于老子所深重認識如象之一觀念而轉忽略之?故莊周雖知有道化,而終不知此道化之有象可尋,又不知此道化之逝而必反,遠而必複。

    是莊周雖宗老,實可謂不知老之尤也。

    今若于莊老兩書比較深論,亦可謂莊子乃僅知于具體處言道言化,乃不知從抽象中明道知化耳。

     在老子後,對老子此一象字觀念特加發揮闡述者,乃在《周易》之《系辭傳》。

    故知《系辭傳》乃晚周後出書,決非出于孔子之時也。

    若謂老子洵在孔子前,《易傳》洵出孔子手,老孔兩家,均已提出此象字,作為觀化一要點,莊周更不應忽略于此,僅知觀化,不知觀象,必待韓非《解老》,始重對此層,加以闡述。

    則莊周何其愚,何其孤陋而寡聞?又何足以謂其有得于老子之傳統乎?故就思想線索定書出之先後,其事雖若渺茫,而實有其确可尋究之痕迹,可以推論者,如此類是也。

     老子因于此象字的一觀念,而始為宇宙大道之化,籀出幾條所必然遵循之大規律。

    以今語言之,此乃一種抽象的規律也。

    宇宙一切變化,則盡無逃于此等規律之外,故老子曰: 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執古之道,即猶執此大象也。

    故在莊周,因于認為道化之無常而不可知,乃僅求個人之随物乘化以葆光而全真。

    而老子則認為道化有常而可知,乃轉而重為治國平天下提出一番新意見與新方法,于是遂有老子所想像之新聖人。

    故莊周始終對宇宙實際事務抱消極之意态,而至老子又轉而為積極,此又兩人之異趣也。

     一二、老子論樸 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