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老子》成書年代之一種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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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象乃一種無形之物,在道與物有與無之間之一階段,一曆程,此猶所謂精與信,皆在未成物之先,而已有其存在,而特不可确認,故又謂之恍惚也。

    凡此論宇宙成物之曆程者,在莊書皆模糊,在老書極明晰,在莊書皆未臻肯定,為辜略之辭,在老書則皆确切分析,昭白無疑。

    即此相比,莊老兩書,果孰在先而孰在後,亦可以微辨而得矣。

     至于無為二字,尤常見于《老子》書,曰: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此言自無形而轉成有形,自大象而轉成萬物,一切階段,皆出自然,非有造作也。

    至《莊子》書中道無為無形之語,必以《老子》書解之,始獲暢明其所指,故知莊書此語定出老子後也。

    凡《老子》書中語,必以莊子解之而始明者,亦可知其必出莊後耳。

     (一二)法 《論語》不言法,僅有法語一言而已。

    法字之重要,始見于《墨子》。

    所謂"子墨子置天志以為儀法。

    "(《天志下》)又曰:"莫若法天"(《法儀篇》)是也。

    《墨經上》雲:"法,所若而然也。

    "《經下》亦曰:"一法者之相與也盡類,若方之相合也。

    "莊子破是非之畛,故不喜言法。

    老繼莊後,其思想态度,已自破壞而重趨于建立,故曰: 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天三累而上,始為自然,而自然則有其一定之法則者。

    此後法象一觀念,遂特别為陰陽家所重視。

     名 《老子》書開首即以道名并言,道字來曆,及其凡所牽涉之内涵義旨,大略如前述。

    今請論名字。

    《老子》書中論名字約可分二組: (一)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一章 道常無名樸。

    三十二章 道隐無名。

    四十一章 此言道之不可以名狀也。

    其意承襲自莊子。

    蓋孔子首言正名,然此名之所指,不過君臣父子人倫間之名分,非指凡名實之名而言。

    墨辨論名,乃始指凡名實之名言,其涵義較孔子遠異。

    《小取篇》雲:"夫辨者,将以察名實之理。

    "又雲:"以名舉實,以詞抒意,以說出故。

    "《經說上》雲:"所以謂,名也。

    所謂,實也。

    "又:"舉,告以之名,舉彼實也。

    "公孫龍子雲:"名,實謂也。

    "此皆以名實對舉,與孔子正名之名不同。

    孟子距楊墨,然殊不論名實。

    殆因墨家轉入名學立場,其事尚在後,最早如惠施輩,亦與孟子同時,故孟子不及置辨也。

    然淳于髡則曰:"先名實者,為人也。

    後名實者,自為也。

    "可見名實二字,在當時則已成一流行之名詞矣。

    故莊子亦雲:"名者,實之賓也。

    "然其意又較墨家提出名實二字之本意不同。

    墨家謂"以名舉實",其意重在名。

    莊子謂"名是實賓",其意重在實。

    蓋墨家以名與詞為辨論真理之利器,而莊子則謂名字言說均不足以定真理,而二者意見相背,其間蓋有一至巧妙之機括焉。

    緣墨家根據實事實物以為辨,則名之功效自大。

    何者?名,實之謂也。

    如或謂之牛,或謂之馬,此實物之辨也。

    求白馬,不可以骊色之馬應,此實事這辨也。

    使無名字言說,則一切實事實物之理,固不可辨。

    然其末流所趨,往往過重于名字言說之使用與辨析,又或好為驚世駭俗之論,而轉失實事實物之理者。

    如雲"雞三足",是與實物相背也。

    如曰"犬可以為羊",是與實事相乖也。

    莊子當名家詭辨之已盛,而儒墨之是非相争不息,又親與名家巨子惠施相友好過從,故其受名家尚言辨之刺激為最深。

    莊子思想所注重者,正為如何而可以打破繳繞之言辨,于是遂有其驚人可怪之論。

    莊子之意,遂若謂一切實事實物,固無是非之可辨。

    何者?大瓠可用而不可用,不龜手之藥可貴而不可貴,學鸠可以笑大鵬,彭祖可以悲衆人,昭文師曠惠子不足以明其好,麋鹿蝍且鸱鴉不足以正其嗜,莊生惝恍其言,凡以見宇宙一切事物之間,是非淆亂,無一定之标準可據。

    而籀其大故,則不出兩端。

    曰各拘于地域,各限于時分,則彼此不足以相喻而已。

    于是遂有"因是已","謂之兩行"之說。

    此謂各因其所是而是之,則在此時此地者,有此時此地之是,在彼時彼地者,有彼時彼地之是,使若能各止于其時地之所是而不複相非,則是非可以并行而不相悖,其實則僅有是而更無非,此即莊生意想中之大道也。

    故墨家之辨是非,本于人而為辨,而莊生乃本于道而為辨者。

    故曰"有真人焉",明拘于地域限于時分之見之人之非真人也。

    曰"至人無己",明本于己以為辨者之非理想人之極至也。

    且墨家之辨,辨實事,辨實物。

    而莊生乃舍實事實物而辨道。

    故曰:"何肯以物為事?"曰:"以道觀之。

    "若是而墨家所重一切名實之辨,與夫儒墨是非之争,皆若劍首之一吷,不足以複控搏矣。

    故名實之辨,為墨家所慎重提出者,至莊子之手,而輕輕轉移,變為言道之辨,此吾所謂一至巧妙之機括也。

     然莊生之意,僅謂是非各拘于地域,各限于時分,不足以推而廣之,引而遠之耳。

    故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則莊生之意,亦不過主異時異地之各有其是,故亦當各行其是而止耳。

    故莊子之論雖吊詭,亦不過為儒墨兩家作調人。

    至老子則時過境遷,息争之事匪急,而認道之心方真。

    于是昔之以名舉實者,乃求以名舉道。

    而道終不可以名舉也。

    故曰:"道隐于無名。

    "然而無名者又終不可以不名也,故曰:"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然則此大道者,将為實有者乎?抑僅虛名之而已乎?使道為實有,則避實言道,道終為超實之名。

    若使道為虛名,則道又不可以虛也。

    于是乃曰:"道沖而用之或不盈。

    "沖非虛,按《說文》:沖,搖也。

    此以形容道體之流動不居。

    流動不居則虛矣。

    自來隻以虛訓沖,失之。

    不盈非實也。

    又曰:"道常無名,樸。

    "樸者,非實非虛,而為實之本質。

    實可名,實之本質不可名,故曰"無名之樸"。

    又曰:"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然則道者非無實,而又不可名,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

    "道樸可以生物實,其中間之過渡則曰"象",曰"大象無形",象之與形,一猶樸之與實,其間有微辨。

    凡《老子》書所以言道者如此。

    故莊子之言道,激于當時名實之繳繞,求離實而言之也。

    老子之言道,病于名之不可以離實,而求重返于實以言之也。

    求離實,故曰"道将自道,"而求重返之實,故曰"有大象"。

    于是後之辨實事實物之是非者,乃不求之于名,而轉求之于象,此又中國古代學術思想史中一轉變之大關捩也。

    《老子》又曰: 大辨若讷。

     善者不辨,辨者不善。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守中者,莊生所謂"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此皆明承《莊子》書而言之也。

    使老子生孔子前,當時儒墨之争未起,則老子決不遽言及此。

     (二)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不敢臣。

    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将自賓。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将自化。

    化而欲作,吾将鎮之以無名之樸。

    無名之樸,夫亦将無欲。

    不欲以靜,天下将自定。

    三十七章 前舉以無名言道,此則以無名言治也。

    以無名治,即是以道治。

    老子之意,謂天下之亂,由于民之多欲。

    多欲則外逐物而内喪真,違于自然之道。

    而欲之興,則由于名。

    故曰: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

    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類。

     溯其論旨,亦始莊子。

    莊子曰: 天根遊于殷陽,至蓼水之上,适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

    "(《應帝王》) 莊子又以壺子之無得而相者以謂應帝王,此皆老子以無名為治之說也。

    惟莊子特粗抽其端緒,而未及暢發其意旨者。

    其後至于《莊子》之外篇,闡發此義者乃特多,以君天下者本己好惡出名字以擾天下人心者為亂之本,則其論又多出《老子》後矣。

    故老子斥仁義而重道德,其意亦本諸莊。

    不過莊子以之台學術,而《老子》書則轉移其重心而言政治,此為異耳。

    故在莊子,特謂是非無一定之标準,不當以吾之所是強同諸人,而老子則言君人者不應以一己之好惡号召天下之人心也。

    不立一定之标準,而任各己之自然者,此道體也。

    鎮之以無名之樸,即是鎮之以道。

    莊子用道以字息儒墨之争者,老子乃進一步而建此道字以為理想政治之準則。

    此又莊老學說不同之一點也。

     以上曆舉《老子》書中所用重要各名詞,一一指陳分析其涵義,與其問題産生之背景,又推論其在思想史上展衍遞進之層次與線索,而《老子》書之晚出,顯然可見矣。

    荀其不然,如謂《老子》書成于孔子之前,則自孔子以下兩百年,戰國百家思想,正如《西遊記》中之孫行者,翻了十萬八千裡一大筋鬥,而終翻不出如來佛之掌心。

    讀者亦必熟讀孔墨以下,戰國兩百年各家思想,乃知《老子》一書包羅之廣,徹見之深,則其為古之博大真人,卓絕無俦,夫複何疑?若謂從來思想界,無可有此奇迹,則何如擺脫舊說之纏縛,隻将《老子》成書年代移後,置之于莊子公孫龍與荀卿韓非之間,則自孔墨以下,戰國兩百年思想展衍,有一條貫,可以董整,而亦并無損于《老了》一書在古代思想史上所應有之地位。

    而且如《中庸》,如《易傳》,尤當晚出于《老子》,亦均不得其書作者之主名,而此亦并無損于《中庸》《易傳》思想之價值。

    而此各書之在當時思想史上之地位,則無甯将以獲得其真實的成書年代而益顯。

    則此篇之所欲辨,亦意在求真,固非好标新異。

    雖推翻兩千年之積案,其淪必曆久而後能定,然有好學深思之士,固不難目擊而首肯而心許之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