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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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披讀報紙,國内國外,各方電訊,逐一浏覽,你若稍加敏感,你将覺得世界任何一角落,出了任何一些事,都可和你目前生活相關。

    中國詩人用的世網二字,現在更見确切。

    世界真如一口網,橫一條,豎一條,東牽西拉,把你緊緊捆紮在裡面。

    你若住在繁華都市,如上海之類,你抛棄報紙走向街中,你将更感到外面火雜雜,亂哄哄,不由得你心裡不緊張,要耳聽四面,眼看八方。

    總之,目前的科學愈發達,世界愈擠得緊了,人生因此愈感得外面壓迫,沒有回旋餘地。

    個人小我的地位幾乎要沒有了。

    隻有在傍晚或深夜,當你把當天業務料理粗完,又值沒有别人打擾,偶爾覺得心頭放松,可有悠然的片晌。

    否則或暫時抽身到山水勝地或鄉村靜僻處,休假一兩日,你那時的心境,真将如倦鳥歸林,一切放下,一切松開。

    你将說這才是我真的人生呀! 讓我們記取上面一節話,把想像提前一兩個世紀,乃至七八百年,一兩千年,那時的人生又是怎樣呢?不用說,在那時,現代科學尚未興起,世界是松散的,不緊湊,人生是閑漫的,不慌張。

    你為你,我為我,比較地可以各不相幹。

    他們外面的世界,物質的環境,比我們狹小,但他們内部的天地,心上的世界,卻比我們寬大。

    淺言之,他們的日常生活,大體上應是常如我們每天傍晚下了公事房,或者常如我們在周末下午與星期日,他們日子過得較舒閑,較寬适,或可說他們畢生常如我們在春假的旅行中。

    你不妨把一個農村和一個工廠相比。

    農夫在田野工作,和工人在廠房工作,他們的心境和情緒上之不同,你是知道的。

    又譬如設想在海港埠頭上的一個旅館,和在深山裡的一個佛寺,當你和一大批遠道經商的隊伍,初從海輪上渡到這埠頭上的旅館裡來,和你伴随二三友朋,坐了山轎,或跨了小驢,尋訪到一個大樹參天下的古寺的山門口相比,你将約略明白得現代生活和古代生活在人的内心上之差别處。

     但話又說回來,古代的人,隻要是敏感的,他又何嘗不覺得是身嬰世網呢?而且他們的感覺,會比我們更靈敏,更強烈。

    他們的時代,脫離渾渾噩噩的上古還不遠,正如一匹野馬,初加上辔頭鞍勒,他會時時回想到他的長林豐草。

    待他羁轭已久,他也漸漸淡忘了。

    又如一支燭光,在靜室裡,沒有外面風吹,他的光輝自然更亮更大。

    古代人受外面刺激少,現代人受外面刺激多,一支燭點在靜庭,一支燭點在風裡,光輝照耀,自然不同。

    古代人的心靈,宜乎要比現代人更敏感。

    一切宗教文學藝術,凡屬内心光輝所發,宜乎是今不如昔了。

     古代生活如看走馬燈,現代生活如看萬花筒,總之是世态紛纭,變幻無窮。

    外面刺激多,不期而内面積疊也多。

    譬如一間屋,不斷有東西從窗外塞進來,塞多了,堆滿了一屋子,黑樾樾,使人轉動不得。

    那裡再顧得到光線和空氣。

    現代人好像認為屋裡東西塞實了是應該的,他們隻注意在如何整疊他屋裡的東西。

    古代人似乎還了解空屋的用處,他們老不喜讓外面東西随便塞進去。

    他常要打疊得屋宇清潔,好自由起坐。

    他常要使自己心上空蕩蕩不放一物,至少像你有時的一個禮拜六的下午一般。

    憧憬太古,回向自然,這是人類初脫草昧,文化曙光初啟時,在他們心靈深處最易發出的一段光輝。

    一切大宗教大藝術大文學都從這裡萌芽開發。

     物質的人生,職業的人生,是各别的。

    一面把相互間的人生關系拉緊,一面又把相互間的人生關系隔絕。

    若使你能把千斤擔子一齊放下,把心頭一切刺激積累,打掃得一幹二淨,驟然間感到空蕩蕩的,那時你的心開始從外面解放了,但同時也開始和外面融洽了。

    内外彼此凝成一片,更沒有分别了。

    你那時的心境,雖是最刹那的,但又是最永恒的。

    何以故?刹那刹那的心态,莫不沾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