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思想史中之鬼神觀

關燈
儒家思想之深微重大處,以非本篇範圍,不拟涉及。

    惟既言思念存想,則思念存想之着重點,決非思念存想于所祭者生前之形體,而更當着重在思念存想于所祭者生前之精神。

    此層雖易知,而由此深入,即牽涉到儒家主張祭禮之另一重要義,此處亦不能詳論。

    惟專據王充意言之,彼乃謂天地間有鬼,非由人死後仍有一種精神存留,而實由生人對死者之一番思念存想,而覺若其人精神之複活,是則王充實為别自闡明了鬼神之理之另一面,而王充之為顯然主張徹底的無鬼論者更可知。

     《論衡·論死篇》又說: 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

    死而精氣滅。

    能為精氣者,血脈也。

    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 又曰: 人死,精神升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

     又曰: 或說:鬼神,陰陽之名也。

    陰氣逆物而歸,故謂之鬼。

    陽氣導物而生,故謂之神。

    神者伸也,申複無已,終而複始,人用神氣生,其死複歸神氣。

    陰陽稱鬼神,人死亦稱鬼神。

    氣之生人,猶水之為冰也。

    水凝為冰,氣凝為人。

    冰釋為水,人死複神,其名為神也,猶冰釋更名水也。

     此條言天地有陰陽二氣。

    陰氣凝為人之形體,死則骸骨歸土,故謂之鬼。

    陽氣導為人之精神,即情識,死則複化于大氣中而謂之神。

    神是指此生生不絕之氣而言。

    故人死為神,猶言冰釋為水也。

    又曰: 人未生,在元氣之中。

    既死,複歸元氣。

    元氣荒忽,人氣在其中。

     此條分言人氣、元氣。

    人由元氣而生,複歸于元氣,即謂之鬼神。

    王充此等語,總之認人生乃屬純形氣者,非在形氣之外另有一種靈魂之加入。

    既抱如此觀點,即可稱之為無鬼論與無神論。

    故王充意見,實是仍續子産以來之傳統意見也。

    惟即就王充書,亦可想像當時社會迷信鬼神之風尚極盛。

    逮後漢末黃巾五鬥米鬼道出現,近儒章炳麟謂當淵源于墨家,而非承襲自道家,此辨有卓識。

    蓋先秦諸家對此問題,接近通俗意見,主張明鬼者惟墨。

    故謂墨家此一義,尚流傳于後代世俗間,固無不可耳。

     又次說到應劭《風俗通》,其書多記俗間神話怪事,然應劭似亦主無鬼論。

    故曰: 死者澌也,鬼老歸也。

    精氣消越,骨肉歸于土也。

     又曰: 董無心雲,杜伯死,親射宣王于鎬京,予以為桀、纣所殺,足以成軍,可不須湯、武之衆。

     董無心亦是先秦儒家,主無鬼,難墨徒纏子,其言論亦見引于《論衡》。

     七佛教傳入以後與中國傳統鬼神觀之争辨 此下佛教入中國。

    佛教有“三世輪回”之說,雖不主張有靈魂,實無異于主張有靈魂。

    其時一輩儒生經師,則仍主先秦以來儒家舊說,其義略見于經典之諸注疏,已詳上引。

    而梁時有範缜,造為《神滅論》,在當時,實對佛家思想為一主要之打擊,因此激起許多辨難。

    範缜《神滅論》大義,謂“神即形也,形即神也”。

    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

    又說: 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

    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是則範缜之意,仍是荀子“形具而神生”,子産“既生魄,陽曰魂”之舊誼。

    又其說吳季劄“魂氣無不之”雲: 人之生也,資氣于天,禀形于地,是以形銷于下,氣滅于上。

    氣滅于上,故言“無不之”。

    無不之者,不測之辭耳,豈必其有神與知耶? 此說更徹底,與王充語相似。

    當時一輩難者,謂形神可離,是二,非即是一。

    然若果有離形而可以獨存之神,則試問此非一種變相之靈魂而何?而範缜意見之确然代表中國傳統意見,亦更可無疑矣。

     八儒道兩家對于宇宙論之終極相異處 繼此尚有一層須提及者。

    上文所述中國思想史中之傳統的純形氣的人生觀。

    此在先秦,應分儒、道兩大支。

    道家因于主張純形氣的人生觀,而緊接着主張純自然的宇宙觀。

    而道家言宇宙原始,又終必推極至于“無”。

    但儒家則不願接受此種純無的宇宙觀,于是又重新提出一“神”字。

    故儒、道兩家主張自然之宇宙觀雖一,但道家主張自然之外無别義,因又謂宇宙終極是一“無”。

    儒家則承認此自然宇宙之最後終極乃一“神”。

    此所謂“神”者,雖仍不脫形氣,雖非主張在形氣之外别有神,而僅謂此宇宙大形氣之自身内部即包孕有神性。

    故此神則非創出宇宙之神,而成為此宇宙本身内涵之一德性。

    此說備見于《周易》之《系辭傳》。

    《系辭傳》雲: 神無方而易無體。

     神無方所,自然更無人格性,此神則僅是整個宇宙造化之充周流動而無所不在者。

    《系辭傳》又雲: 陰陽不測之謂神。

     此與“鬼神者,陰陽也”之神又微不同。

    此乃就整個陰陽二氣之變化不測而謂之神。

    故《系辭傳》又曰: 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謂乎? 又曰: 窮神知化,德之盛也。

     又曰: 神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

     老子曰:“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又曰:“常無,欲以觀其妙。

    ”在老子主“以無觀妙”,即是以無觀宇宙一切之原始。

    而在《易》之《系辭傳》,在晚周儒家間,則主“以神觀妙”。

    “妙”是宇宙衆始之會同集合處,此處即見其為神。

    老子道家謂宇宙衆始是一“無”,而《易傳》儒家則改說宇宙衆始是一“神”。

    此層為晚周儒、道兩家思想上一大分辨。

    在孔子與莊周時,此分辨猶不顯,必待老子與《易傳》,而此分辨始彰著,此亦思想進展之一例。

    因此《易傳》又說: 以體天地之揆,以通神明之德。

     又曰: 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上之為天地,下之為萬物,《易系傳》作者則以一“神”字上下包舉,兼盡此天地萬物,而神明之德,亦即于天地萬物上見。

    故《中庸》亦雲: 所過者化,所存者神。

     宇宙一切盡在化,隻其化之存在處便是神。

    此說毋甯可謂是較近于《莊子·内篇》七篇之所說。

    若隻從老子以後之道家言之,則宇宙大化僅是一自然,更無所謂神也。

    此乃儒、道兩家之大分辨。

    以後論宋儒理學,必當先明此義,乃可得宋儒持論之要旨。

    而許慎《說文》則雲: 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

     如此說來,豈不真有一天神在引生出萬物乎?訓诂文字學者之不成為一思想家,正可于此等處微辨得之。

     下篇 本文上篇,叙述春秋以下迄于佛法東來,在此一段期間中國思想史中之鬼神觀。

    佛法主張有三世輪回,與中國傳統思想中之鬼神觀,顯然不合。

    下篇則略述宋明儒對于鬼神觀之新發揮,大體為承襲以前傳統舊觀點,對佛法輪回之說,加以抨擊。

    以視漢儒以下經典注疏,殆可謂無甚多之創辟。

    然亦有義趣宏深,卓然超出于前人所獲之上者。

    羅而述之,并可對宋明儒之整個宇宙論及人生論,多添一番了解也。

     九周濂溪太極圖說中之宇宙觀 論宋代理學開始,首先必提及周濂溪之《太極圖說》。

    此文未論及鬼神,然顯然為主張一種純形氣的宇宙觀,即所謂自然的宇宙觀。

    宇宙不由神創,因此而主張純形氣的人生觀。

    人在自然大化中生,不由神造。

    人死後,即其一生之氣化已盡,亦将不複有鬼。

    《太極圖說》雲: 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

    一動一靜,互為其根。

    分陰分陽,兩儀立焉。

    陽動陰靜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分布,四時行焉。

    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

    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

    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而變化無窮焉。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

     此顯然為濂溪會合儒、道兩家,又會合了《易》家言陰陽,與陰陽家言五行之兩派,而歸納成一番最扼要簡淨的宇宙原始論與人生演化論,而終則歸納到“形既生矣,神發知矣”兩語,此證濂溪亦如子産、荀況,不信人生前先有靈魂,則死後無靈魂,亦不問可知。

    惟濂溪此文,究竟是自然的意味重過了神的意味。

    換言之,乃是《老子》與《淮南子》的意味重過了《易系傳》與《小戴記》的意味。

    亦即是道重于儒的味。

    因此下面遂引出二程與橫渠,對此偏勝,頗有糾挽。

     十二程的鬼神論 在濂溪書中,不再談到鬼神字。

    繼此而重新提出“鬼神”二字作讨論者,為二程與橫渠。

    朱子《近思錄》選輯二程、橫渠論鬼神各節,編入“道體門”,此層極可注意。

    簡切言之,可謂宋儒對鬼神,隻當作一種道體看。

     明道說: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

    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

     宇宙間形形色色,皆屬具體的形而下者。

    而宇宙則是一個動的,此一動,則是形而上的,抽象的,因其有一種所以動的性能在。

    此種性能,宋儒常目之為宇宙之本體,而明道此處隻稱之曰“易”。

    易即是一陰一陽。

    《易系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故明道此處說“其理則謂之道”。

    此大易之體,所以能一陰一陽,發生出種種妙用來者則謂之“神”。

    明道此處“神”字,仍是沿用了《易系傳》中的神字。

    明道此一節話,正可作為《易系傳》之注疏看。

    但較之濂溪《太極圖說》,已略去了陰陽家五行一派,而增入了《易傳》中所特别提起的一“神”字,又補出了《易傳》中所未有的一“理”字。

    此“理”字,乃此下宋明儒最所吃緊研讨的一觀念。

    惟追溯淵源,則從魏晉時王弼、郭象以來,已經鄭重提出。

    此處可見為宋代理學辟路者,固在濂溪,而為宋代理學立基者,則必屬于明道。

     伊川說: 易說鬼神,便是造化,隻氣便是神。

     此處所謂“造化”,即是朱子《近思錄》所謂之“道體”,其實造化亦隻是一氣在變動。

    伊川說:“隻氣便是神”,可見并非有神在創出氣,變動氣。

    而神乃是此氣所内涵自有之一種性能也。

    此一分辨極重要。

    二程之所以異于濂溪者,便在此。

     因此伊川又說: 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以功用謂之鬼神,以妙用謂之神。

     如此說來,天隻是一形體,此形體中自有主宰,并非在形體外另有主宰此一形體者。

    故天與帝實是同此一形體,隻是分而言之,各有所指而已。

    此一形體,有主宰,同時亦有功用。

    此種功用則謂之鬼神。

    若小言之,人身亦是一形體,我們稱之曰“人”,或曰“形”。

    在此形體中,亦自有主宰,我們稱之曰“心”,或曰“性”。

    決非在身形之外另有一心或性來主宰此身形。

    此身形,既有主宰,亦有功用。

    人身之種種功用,亦可稱為鬼神。

    可見鬼神即見在人生時,非在人之生前與死後。

    此種功用之妙處則單稱曰“神”。

    “神”即合指鬼神言,猶之“乾”即合指乾坤言,“性”即合指性情言。

     明白得這一條,便可明白上一條。

    伊川此兩條分别“鬼神”字與“神”字,顯然仍是先秦與漢儒之經典舊誼,已詳上篇,不再釋。

     所以伊川又說: 鬼神者,造化之迹也。

     迹隻是天地造化存留下的一些痕迹。

    如人行過,地下留有足迹。

    《中庸》說:“所過者化,所存者神。

    ”宇宙大化,一幕幕揭開過去,其所存影像,卻如神一般。

    伊川此語,隻把《中庸》語倒轉說。

     伊川又說: 有理則有氣,有氣則有數。

    鬼神者,數也。

    數者,氣之用也。

     此一條,說來更具體。

    大化一氣運行,有伸縮,有消長,此皆是數之不同。

    如陽氣多了些,或陰氣多了些。

    一陰一陽之變化無窮,即是造化天機,其實則隻是氣之聚散阖辟,在分數上有不同。

    若有氣無數,則不能變,造化之機便窒塞了,不再有造化了。

    其實所謂鬼神,隻是那大化之氣在一消一長,一伸一縮,隻是氣之在數量上有變化不同而已。

    所以鬼神乃是宇宙間一種形而上的抽象的妙用。

     因此伊川又說: 隻氣便是神。

    今人不知此理,才有水旱,便去廟中祈禱。

    不知雨露是甚物,從何處出,複于廟中求耶?名山大川,能興雲緻雨,卻都不說着,卻于山川外木土人身上讨雨露。

    木土人身上有雨露耶?世人隻因祈禱而有雨,遞指為靈驗,豈知适然。

     此一條,落實到世間所認為鬼神的一邊來。

    其實宇宙間那有如世俗所想像的鬼神。

    世間僅據偶然事、适然事,而遽信為有鬼神了。

    所以要格物窮理,才能真知宇宙之神。

    此即所謂“窮神知化”,亦可說知化了始是窮神也。

     或問鬼神之有無,曰:“吾為爾言無,則聖人有是言矣。

    為爾言有,爾得不于吾言求之乎?” 根據此一條,可見二程顯然主張無鬼論與無神論。

    惟謂聖人有是言,當知在春秋前《詩》《書》中,确言有鬼神。

    春秋後《論》《孟》《易傳》《戴記》之類,并不曾明白主張有鬼神。

    宋儒不效漢以下經師仔細分疏,因此隻說聖人有是言。

    惟明知聖人有是言,而今仍不肯言其有,則二程之不信有鬼神,其态度更鮮明易見了。

     問神仙之說有諸?明道曰:“若說白日飛升之類則無。

    若言居山林間,保形煉氣以延年益壽,則有之。

    譬如一垆火,置之風中,則易過。

    置之密室,則難過。

    有此理也。

    ” 又問:“揚子言:‘聖人不師仙,厥術異也。

    ’聖人能為此等事否?”曰:“此是天地間一賊,若非竊造化之機,安能延年?使聖人肯為,周孔為之矣。

    ” 此兩條,由鬼神推論到神仙與長生。

    明道不信神仙長生,卻信可延年。

    此亦沿襲魏晉人意見。

    但他說延年乃是竊造化之機,是天地間一賊。

    可見格物窮理,隻是要明造化,要窮宇宙之神,不是要違造化,窺竊造化之機來為私人延年益壽。

     明道又說: 此所以謂萬物一體者,皆有此理。

    生則一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