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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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健進不已,漸以轉化物質,而使其組織日趨精密,此乃神經系或諸官能即所謂根者之所由形成。

    心之發現必以根為所依。

    古者弓箭有機括,以司發動,根亦心之機括也。

    其發動力之強無有倫比。

    心固利用此機括,而利之所在,害亦伏焉。

     前文所舉見聞覺知等等作用,正是普通所名為心。

    其實,此等作用不即是本心,本心亦省雲心,他處準知。

    隻是根門假借心之力用而成為根之浮明,以趣境雲爾。

    根門者,門以出入為義,心之出發必由乎根,萬感之入從乎根,故根有門義。

    趣境者,凡來感之物皆境也,趣者趣取,猶追求也。

    夫根為心之發現而作機括,為字去聲。

    易言之,即心用根為工具也。

    凡用工具者,往往反為工具所利用。

    心之于根,何獨無此患?夫心惟渾一,本來明淨,渾者渾全,一者無對。

    而其依根以發,則易流于虛妄分别。

    易字注意,隻是容易緻此患,并非必然性。

    所以者何?根己形成獨立之生機體,心作用之發現于根門,而根即得假借之以為己用,便非明淨本心之作用也。

    得假借之者,言其可得如此,究非必然性。

    己者,設為根之自謂。

    譬如笛本無聲,因吹有聲,是乃吹笛之人鼓舌發氣入笛,便為笛所假借以成笛聲,非複吹者聲氣之本然。

    根得假借心作用以為己用,舉笛聲譬之或易悟。

    昔人言心為形役,或亦窺及此。

     複次染污習氣原于根,而複與根葉合為一。

    雲何原于根?夫根假借心作用以為己用,即一切見聞覺知等等皆非明淨本心之流行,正是佛氏所謂亂識。

    不澄明故,謂之亂識。

    亂識念念生滅,無有暫住,而每一念識皆有餘勢潛流,是名習氣。

    亂識之餘勢,亦是刹那刹那生滅滅生,相續而流。

    潛者,謂其深隐。

    習氣自亂識生,是染污性;亂識由根乘權而起,故以根為染習之原也。

     雲何習與根葉合為一?無量染污習氣,恒潛流于吾人所不自覺之深淵,而常乘機躍入根門,與根葉合為一,趣逐前境。

    前境猶雲當前之境。

    于是障礙本心,令其不得現起作用。

    乃唯染習與根協合乘權,而本心亡失。

    如臨水觀魚,活潑撥地,正是物我無間。

    而人顧有乍動食欲者,則由一向殘食動物之染習,随機頓現,本心不在故耳。

    世人不以習氣為心者鮮矣。

     綜上所說,根可以妨礙本心,且與染習為緣,将恒為本心之敵乎?此亦誤解。

    本心之發現畢竟以根為其利用之具,在無生物之層級中,根未形成,而心不得顯,此明征也。

    《俱舍》《分别根品》說“根者,最勝自在義”,普光記雲“最勝自在,即是有大勢用”。

    心将開發重濁之物質,必用根為機括,非大勢用固不勝斯任也。

    《論語》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此言雖近,而有沖旨。

    根究是心力發動之機括,何相敵之有乎?夫根之假借心作用以為己用,咎不在根也。

    吾人不能保任自心常存而不放,保任二字宜深玩。

    保者,保持而勿失之也,然非可着意把持,硬将自心作一物事看守,隻任其自在周流而已。

    孟子所謂“操存”亦此意。

    中無主宰,心者身之主,心不存即中無主宰。

    則外誘紛投乎根門,而根乃與之相引,無有簡擇,于是人生有殉沒于物欲之患。

    《樂記》所謂“人化物”,老氏歎盲聾爽發狂。

    《老子》上篇十二章。

    人之形存而神喪,豈不哀哉!《論語》言“默識”,孔子以默識列于學之上,此是甚境地,千載無人會得。

    默然而識者,本心之自識也,須是保任得真宰常現在前。

    言“不違仁”,仁者吾之本心,即主宰也。

    常任此心周通萬物,興起事業,而毋以私意私欲參之,是謂不達。

    言“居處恭,執事敬”,此六字似平常,而實深遠。

    工夫到手時,便主宰常在,動靜合一,吾衰年乃深味乎此。

    《論語》從來無善注。

    朱子固切實,吾嫌其迂滞,難達聖意。

    其他可勿論。

    皆是保任真宰,赫然常現在前。

    至此,則根常從心,如良骥受命騎士而奔馳,足揚騎士之威勢。

    根之有助于心,義亦猶是。

    夫根從心,則見聞覺知等等作用,莫非心也。

    然主公不常在者,要未免認賊作子。

     綜前所說,約以四要點,重加指示。

     一、作用者,即克就見聞覺知等等而名之也。

     二、此見聞覺如等等,實即心之力用發現于根門者。

    故此作用。

    不即是心體,心體是獨立無對,沖寂無朕,故見聞覺知不即是心體。

    但心體亦非離見聞覺知而獨在。

    若離見聞覺知等等作用而别覓心體,則心體又安在乎? 三、見聞覺知等等通名作用,固如上說。

    但精以析之,則根不從心,且與染習葉合,其發為見聞覺知等等,固不得名為作用也。

    若乃心帥乎根,亦無染習為障,則其發為見聞覺知,方是真實作用。

    惡紫亂朱,不可不嚴辨。

     四、作用義既經刊定如上,則作用見性義亦不待深談而可知。

    夫作用者,即本體之流行而言之也。

    問:“流行未即是體之固然,雲何作用見性?”答:全體成大用故,不可離用覓體,是故于流行而識體,易言之即于作用見性。

     如前舉馬祖答慧海一公案,即就慧海見聞覺知處指點。

    緣慧海與馬祖酬對時,即發生一組見聞覺知,便謂之心。

    但此所謂心,是以作用名心,非就本體而目之也。

    有難:“見聞似非内發。

    ”答曰:如引生見聞之人及其語言等,固屬外緣,而見與聞卻是内發,以見聞不惟是感攝,而是有解悟故。

    此不可不知。

    馬祖答慧海隻令其反躬體認當下虛明純淨不雜一毫倒妄之見聞覺知,即于此識得性體,所謂自家寶藏,可謂易簡真切至極。

    見聞覺知等等作用,即是性體之流行,故可于作用見性也。

    猶之于衆漚而見大海水。

     馬祖搊懷海鼻孔一公案,則可與答慧海者反以相明。

    懷海見野鴨子飛過,正在逐境起解,此解卻是根與習用事,馬祖欲提醒之,再三而後悟也。

    吾舉此一公案,卻從反面說來,以顯正義。

     總之,性體渾然至真,寂然無相,不可說見聞覺知等等作用即是性體,故但曰作用見性,非謂作用即是性。

    然不可離作用别覓性體,故必于作用見性。

    猶之不可離衆漚别覓大海水,故必于衆漚而識大海水。

    明代陽明派下多有在發用處說良知者,未免以作用為性體。

    及聶雙江羅念庵救之以歸寂,而于作用見性意思似亦不無稍閡。

    夫寂然真體畢竟不離發用,如或屏用而求寂,其不為淪空之學者鮮矣,尚得謂之見性乎? 問曰:“如上所說,心之一名通體及用。

    有克就本體而名之為心者,有克就作用而名之為心者,是則心之名雖同,而其所目則異實,不可以無辨也。

    ”答曰:同名異實之雲,似将體用截成兩片,卻成過誤。

    夫義理自有分際,辨析不可不精,而審于辨析者,要在觀其會通。

    夫說作用名心者,當知用不離體,才說作用,便于作用見性。

    性謂本體。

    如說衆漚,便于漚見大海水。

    說本體名心者,當知即體而言,用在體。

    如說大海水,便知大海水不離衆漚獨在。

    體用畢竟不可截成二片,是義宜知。

    在宇宙論上與心學上,均不可将體用分成二片。

    但此雲心學是就哲學言。

     問曰:“所謂作用者,将純為本心之流行,而無習與俱乎?”答曰:不然,染習必須伏除,伏者抑之使不現起,除則斷滅之也。

    淨習固當增長。

    覆玩《功能章》下談習氣處。

    夫淨習原依本心而起,即心之類,其相應于心也,固已和同而化,渾然無應合之迹,故淨習亦成為真幾之動也。

    真幾謂本心。

    馬祖雲:“隻如行住坐卧,應機接物盡是道,儒道諸家皆以宇宙真源、人生本性,說名為道。

    體道之人,其日用雲為皆從本性上發出,而不雜以小已之私,故雲盡是道。

    道即是法界,馬祖以此土先哲所雲道,與印度佛家所雲法界同為本體之目。

    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河沙,喻數量無窮盡也,吾人日常生活中一切皆從真體流行。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言深造之功将以至于道,非如俗學隻務知識而已。

    欲其自得之也。

    自得者,實有諸己之謂,非徒尚解悟也。

    解悟則以心測道,其去道也遠矣。

    自得之,則居之安;居其所自得,處乎至足,夐然無待,如何不安?居之安,則資之深;所資者即其所居,故唯内資,而非有資于外也。

    夫外資者無源而易竭,内資者不竭,存乎内者源深而無極故也。

    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

    ”孟子此言,深得理要。

    夫資乎内者深遠不可竭,故随其取給,或左或右靡不逢原。

    原者,萬有之本,萬德之基,萬行之宗,資者資此者也,居者居此者也,自得者得此者也,深造者造此者也,是乃所謂道也。

    日用之間随所取給,左之右之莫不逢此真實本原。

    起想動念,舉足下足,随在皆是道體發現,焉往而不逢之哉?馬祖體道之功與孟子深造之詣,皆是習與心融,習者淨習,心謂本心。

    上希天德者也。

     夫佛家之學無論小宗大乘要皆歸趣證體。

    證見本體曰證體,蓋本體呈露時炯然自見耳,非别有一心來見此體也。

    略小談大。

    空宗形容本體空寂,無相故名空,離染故名寂。

    甚深微妙窮于贊歎;有宗形容本體真淨,離倒妄故名真實,離諸戲論故名清淨。

    其深微妙窮于贊歎。

    然諸師頗表現一種超越感,易言之,即對于本體而有無上崇高與莊嚴之感,同時起一種殷重欣求。

    此種感固極可貴,吾人所以破現實生活之桎梏者全賴乎此。

    然諸師固非以此為究竟,蓋未免心外有境。

    超越的本體,便是其心外之境。

    莊子所為呵列禦寇猶有所待者也。

    必自居超越而渾然亡感,始立乎無待。

    是故禅家興,而直指本心,心即是如,真如省雲如。

    如即是心,于是心外無境,在己之心與遍為萬物實體之真如是一而非二。

    故超越在己,即超越不是感。

    宗門直指本心,其視大乘空有二輪,又進而益親切也。

     夫佛氏浩浩三藏,義海汪洋,而本其要歸,唯在一心。

    至宗門興起,乃更直捷易入,此夫人所知也。

    然世儒皆好诋禅,即理學諸儒明明有資于禅,亦辟禅唯恐不力。

    夫學術之功,所資宜博,諸儒既資于禅,倘融其長而辟其短,誰曰不宜。

    獨惜諸儒所資于禅者,每得其似而遺其真,因此之故,其歸本孔子,亦不必是孔子之真也。

    禅家流派複雜,諸師所造淺深不一,凡此皆非本篇所應涉及。

    第就禅學宗要言之。

    宗謂宗主,要者要歸。

    一曰反躬自識真宰。

    心主乎吾身,故雲真宰。

    《管子》雲“心之在體,君之位也”,即此義。

    然吾身真宰,即是天地萬物之真宰,吾身與天地萬物不可分割故,無二本故。

    “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體露真常”雲雲。

    百丈反求諸己,灼然自識,此非百丈一人獨得之秘也。

    凡禅家之所求者,皆在此。

    豈唯禅家?孔門之學,何嘗不歸本于是?《論語》《子罕篇》顔子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雲雲。

    朱子此章集注引胡氏曰:“高堅前後,語道體也;仰鑽瞻忽,未領其要也。

    ”按道體,猶雲本體亦即本心。

    餘謂胡氏釋為語道體,誠得之,但其解有未瑩處。

    夫靈光獨耀,迥脫根塵,不亦至高乎?體露真常,不亦至堅乎?瞻前忽後者,形容其無定在而無所不在,其主乎吾身者,亦是官天地、府萬物而靡不周遍也。

    顔子真參實究到此,而胡氏乃雲未領其要可乎?曰仰、曰鑽、曰瞻,皆形容其參究之功也。

    顔子,孔門高弟,在三千七十之中卓然獨步,獨得尼父心傳。

    仰鑽瞻忽之歎,固已默識真宰。

    孔子許顔氏為其繼志述學之人,喪予之痛在是。

    豈偶然哉?後世達磨東渡,傳授釋迦心印,實與孔門有遙契處,未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