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功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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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之無窮無盡者相應。

    譬如寶塔,有無量方面,睹此一方面,便遺彼彼多方面。

    彼者,對此而言。

    彼而又彼,言方面極多,不唯此也。

    見之用有限亦猶是。

    故夫明之所在,即為蔽之所由成。

    明于此者,即于彼彼皆蔽而弗見。

    淺夫自恃其明,而不悟其蔽。

    莊生所為大慨也。

    見屬量智,其起也必有感識為依據。

    佛家五識,吾名以感識。

    感識本與純粹感覺相當,雖有異義,此所不取。

    學者多不許感覺為知識,餘不然,俟《量論》詳之。

    見之發展,其為術雖繁,而推度、分析、體驗三者為最要。

    體驗之術隻是深入,或内有所悟,或向外考察,都須深心融入于事理中,是謂體驗。

    見已定,便有執。

    此執字有劣與非劣二義。

    見不正而僻執之,是劣義。

    正見于事理無違謬,乃執而不移,此非劣義。

    諸大學派之理論,亦各推闡其所見而已。

    論見若求詳,所涉便廣遠,須待《量論》。

    任何大學派,其所見總有限,而且其正見之所在,即為不正見之所伏。

    執其一方面之正見不可移,而忘卻有許多未見到之方面,将過執自見而屏斥他見,則不正伏于斯矣。

    餘自三十五歲後,為學以旁求百氏析異觀同為務,以偏至之論為戒,後有達者,當識斯趣也。

    華、梵先哲明體之籍,無過《大易》、《大般若》二經。

    《般若》空寂澈底。

    澈底二字吃緊,非深玩《大經》與四論得言外意者,難了斯旨。

    《易》家說“無聲無臭”,其于《般若》了義卻引而不發。

    “無聲無臭”,《中庸》末章語,然昔儒以《中庸》為演《易》之書。

    《大易》弘闡生化,《般若》一往破執,不能無病,惟《易》道适矯其偏。

    故證空而觀生,則生而不有之妙油然自得;歸寂而知化,則化而不留之神暢乎無極。

    斯義也深遠哉!吾誰與言之耶?或曰“若是,則與昔者三家合一之論奚若?”三家謂儒釋道。

    曰:“鄭聲不可亂雅”,先聖言之矣。

    言三家合一者,自己無有根據、無有統類,比附雜揉而談合一,是混亂也,會通之旨則異是。

    體真極而辨衆義,辨衆義而會真極,根據強而統類明,是故謂之會通。

    混亂者,尋摘文句而求其似,此不知學者所為耳。

    會通則必自有正見,乃可以綜衆家而辨其各是處,即由其各是處以會其通。

    夫窮理之事,析異難矣,而會通尤難。

    析異在周以察物,小知可能也。

    會通必其神智不滞于物,非小知可能也。

    私門戶而薄會通,大道所由塞也,學術所由廢也,時俗固可與言學乎?或曰:“公之學已異于佛家矣,其猶可以佛家名之否?”答曰:吾始治佛家唯識論,嘗有撰述矣。

    後來忽不以舊師持義為然也,自毀前稿,久之始造《新論》。

    吾惟以真理為歸,本不拘家派,且吾畢竟遊乎佛與儒之間,亦佛亦儒,非佛非儒,吾亦隻是吾而已矣。

     綜前所說,吾與印度佛家,尤其大乘空宗,頗有異同,已可概見。

    至若玄奘介紹有宗,如無着、世親一派,其持論本欲矯空宗流弊,而乃失去空宗精意,此亦可謂不善變已。

    今當略論之如後。

     有宗之學原本空宗,而後乃盛宣有教,以與之反。

    考有宗所據之《解深密》等經,判定釋迦說教有三時。

    參考《解深密經》《無自性相品》。

    謂初時,為小乘說有教。

    大概明人空,謂本無實在的人或實在的我,隻是妄情依五蘊法而執為人或我。

    猶未顯法空道理。

    蓋小乘根器淺,隻破其人我執而止。

    第二時,為發趣大乘者說空教。

    如《大般若經》說一切法都無自性,即法相本空,故名空教。

    然是有上有容未為了義。

    有上者,謂更有勝教在其上故。

    有容者,須更容納中道教故。

    第三時,為大乘說非有非空中道之教。

    妄情所執實我實法,本皆空無,應說非有;然諸法相如心法色法皆是緣生法故,不可說無。

    又此諸法相皆有真如實性,更不可說是空。

    由此應說,妄識之所執,誠哉非有;但法性法相畢竟非空。

    此與《般若》一往談空者不同,故名非有非空中道教。

    詳此所雲三時教,蓋大乘有宗假托佛說有随機施教之異,而第三時中道教,則有宗自以為傳承釋迦最上圓音。

    且其判定空宗所承為不了義教,是明目張膽反對空宗無疑。

    夫有宗以非有非空對治空宗一往談空之弊,用意未嘗不是;獨惜其所推演之一套理論,适堕情見窠臼,殊難折伏空宗。

    今欲評判有宗得失,須從兩方面去審核,一本體論,二宇宙論。

     先從本體論方面審核有宗之說。

    有宗與空宗相反處,可就《寶性論》中找出證據。

    《寶性論》系元魏天竺三藏勒那摩提譯。

    此論《本為何義說品》第七:“問曰:餘修多羅中,按修多羅謂經籍。

    皆說一切空。

    按指空宗所宗經而言。

    此中何故說,有真如佛性。

    按《寶性論》屬有宗。

    佛性亦真如之别名。

    偈言: 處處經中說,内外一切空。

    按内空外空等曾見前文。

    有為法如雲,及如夢幻等。

    按以上謂空宗。

    此中何故說,一切諸衆生,皆有真如性,而不說空寂。

    按以上謂有宗。

     答曰:偈言: 以有怯弱心,按此第一種過。

    空宗說一切皆空,衆生聞之怖畏,以為無所歸趣,故有怯弱心也。

    輕慢諸衆生,按此第二種過。

    如一切空之言,即衆生都無真如佛性,故是輕慢衆生。

    執着虛妄法,按此第三種過。

    謂談一切空,而無真實可以示人,故外道皆執着虛妄法,無可導之入正理。

    謗真如實性,按此第四種過。

    凡執着虛妄法者皆不知有真如性,故妄肆謗毀。

    計身有神我。

    按此每五種過。

    如外道由不見真如故,乃妄計身中有神我。

    為令如是等,遠離五種過,故說有佛性。

    ” 據《寶性論》所言,足見空宗所傳授之經典處處說空寂,及有宗崛起,其所宗諸經便都說真如實相,實相者,有宗談本體,便重在真實方面故。

    不似已前偏揚空寂。

    《寶性論》特别提出此異點,甚值得注意。

     《大般若》說七空,詳第二分。

    乃至二十空,詳《大般若》初分。

    于一切法相皆作空觀。

    空觀者,屏除情見,如理觀察,知一切物本來是空。

    遂至于法性,亦防人當作實物執着,不惜說為空。

    此誠太過。

    後來有宗始以真如廣說法性,參考《大論》七十七。

    如《解深密經》及《大論》與《中邊》等論皆說有七真如乃至十真實。

    真實亦真如之别名。

    言七真如者,非真如可析為七種,但随義而多為之名耳。

    如第一雲流轉真如,謂真如是流轉法之實性故,非謂流轉即真如。

    流轉者,謂色心法是刹那生滅相續流,故名流轉。

    乃至第七雲正行真如,正行謂聖者修道,發起正行。

    《經》文有道谛一詞今不引用,恐解說太繁。

    謂真如是正行所依之實性,或正智所行境,亦非謂正行即真如。

    十真實随義異名,茲不及述。

    總之二宗談法性,一彰空寂,一顯真如,其異顯然。

     或有難言:“《大般若經》便已說真如,并非有宗創說。

    ”答曰:善學者窮究各家之學,須各通其大旨,注意各字。

    不可尋章摘句而失其整個的意思。

    《大般若》非不說真如,要其用意完全注重破相。

    若執真如為實物者,人情于經驗界諸物事恒迷執為實在,将聞說真如亦當作實物設想。

    亦是取相,便成極大迷妄。

    故《般若經》大旨隻是空一切相,而欲人于言外透悟真如,言外二字注意。

    所謂離相寂然才是真實理地。

    空宗着重點畢竟在顯示法性空寂,這個着重點是其千條萬緒所彙通處,吾侪于此領取,方不陷于尋章摘句之失。

     有宗雖盛顯真實,亦何嘗不道空寂?如《解深密經》及《瑜伽》皆說有十七空,《顯揚論》卷十五。

    說十六空,《中邊》亦爾。

    《中邊述記》卷一可參考。

    此外真谛譯有《十八空論》。

    以上諸空義,蓋有宗根據空宗《大般若經》而采撮之。

    可見有宗亦談空寂,但其着重點畢竟在顯示法性真實。

    學者将有宗重要經論任取一部玩索,便見得有宗立說大旨,與空宗對照正是兩般。

     綜前所說,空有二宗談體各有着重點固也。

    然複須知,佛家自小乘以來,于體上隻說是無為,決不許說是無為而無不為,故離用談體是佛家各宗派之共同點。

    追維釋迦傳法,首說五蘊,即用一種剖解術或破碎術,将物的現象與心的現象一一拆散,都不實在。

    如剝蕉葉,一片一片剝完,自無芭蕉可得。

    如此,不獨人我相空,即法相亦何容存在?小乘承釋尊之緒,已有敷揚空教,要至大乘龍樹諸公而後空得澈底耳。

     大乘有宗雖矯異空宗,然彼不揣,既建立種子為現界之因,而仍承舊義,以真如為萬法實性,萬法猶雲萬有。

    遂有二重本體之過。

    蓋舊說真如無為,有宗不敢叛,乃别立種子為現界作生因,遂陷于巨謬而不覺。

     有人說:涅槃經以常樂我淨四德顯體,無變易故名常,斷苦故名樂,主宰故名我,離染故名淨。

    《涅槃經》以此四德顯體,亦與空宗偏彰空寂者異撰。

    餘謂:《涅槃》本有宗所宗之經,雖以四德言真如,終不以生生化化言真如,猶奉空宗規矩。

     綜前所說,有宗不以生化言本體,始終恪守小乘以來一貫相承之根本義。

    餘于有宗之本體論,猶有未能苟同者。

    本體是絕對真實,餘亦雲然;唯其至真至實,所以生生化化不容已;亦唯生生化化不容已,才是至真至實。

    有宗不悟生化,終是為出世之情見所蔽也。

    生化之妙難以形容,強為取譬,正似電光之一閃一閃刹那不住。

    不住故未始有物,是常有而常空;不住故新新而起,是常空而常有。

    常有當空,畢竟非有;常空常有,畢竟非無。

    非有非無,是猶此土老聃所謂“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者耶?是猶此土,至此為句。

    惚恍言本體無形也。

    有象有物言其生生化化而非空也。

    窈冥深遠之歎。

    精者言生化至神而不竭,至妙而無疵也。

    曰真曰信,真極之理于生化而驗之也,信驗也。

    吾侪不能舍生化而言體。

    若無生化,便是頑空,何以驗知此體真極而非無哉?或曰:“生化是用,不當于體上說。

    ”答曰:信如斯言,體用截然分離,正是印度佛家差謬處。

    汝猶不悟何耶?體者對用得名,要是用之體,非體用可互相離異。

    若所謂用者,不是體之自身顯現,則體本不為用之體,而别為一空洞之境,如此則體義不成。

    佛家常以真如喻如虛空。

    《如佛地經論》雲“清淨法界者,按即真如之别名。

    譬如虛空。

    雖遍諸色種種相中,而不可說有種種相,體唯一味”雲雲。

    虛空無起作、無生化,故諸色種種相雖依虛空故有,畢竟不是虛空自身顯為如是種種相。

    真如亦如虛空,所以真如雖遍諸色種種相中,卻不能說真如現作諸色種種相也。

    是故形上形下成為對立,不可融而為一。

    形上形下兩詞,本《易》《系傳》。

    理之至極,說名上。

    形者昭著義。

    真極之理昭著不無,故雲形上。

    形下者,萬有着現,故亦言形,成形即異其本,故說為下。

    形上形下,約義而别立名,實非二界。

    形下即是形上之着現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