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定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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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者,智慧、強力、奇氣三者均不足,大概以淫慧而稍拾玄言,又死後是否有不亡者存,此念不能不稍動,其于出世法本不足承當,隻向往空王,而莫名所以耳。

    韓愈以古文薄藝而氣勢能雄,故勇于拒佛,獨惜無學術。

    程、朱諸老先生始倡理學以掊擊禅宗,顧于大小乘學理絕不問津,且戒門人勿閱佛書,恐閱之為其所引,閉門謝寇,其不坐困者幾何!夫畏佛書而不敢閱,其視儒籍不足比于佛典明矣,誠如是,何須拒佛?實則儒者内聖外王合一之學其根柢在《大易》,佛氏無此境界,惜乎宋、明諸師于儒學廣大悉備處似窺測不及,故自信力尚不足。

    廣大悉備一語本《易系傳》,廣則無不包,大則無有外,悉備則小大精粗無乎不在,以此贊《易》甚妥。

    理學雖鞭辟近裡切己,終未免拘礙;上追孔門遺緒,究不相似。

    餘誠不敢妄議前賢,顧自今以往,倘有守先待後之儒,規模不可不宏大,程、朱自有可法,要不可泥守也。

    總之,漢以來二千餘年學人不肯用思辨,故佛法在中國思想界成為莫測高深之神境,而寺宇莊嚴自都市以遍窮荒,其影響于群黎百姓者,皆蕲求福報之下劣思想,源既失而其流不可問,孰謂佛書可束高閣,不當付通人研究、不當遵毛公批判接受之訓哉? 奘師宣譯之績,炳如日月,不肖何敢妄議,然愚陋有未惬者,世親唯識派其種現之談,吾實不敢苟同,語體本已一一駁正,是在讀者能留心耳。

    無着《大論》及《莊嚴》等論頗存異義,與世親一派正相反,真谛所傳亦與世親不同。

    唐賢相傳有宗始于無着兄弟,餘恐不必然,即就唯識而論,無着書中所存異義實比世親為長,餘在文言語體二本均未涉及,原欲别出一小冊闡明佛家唯識古學。

    奘師所傳入者,究是印度後出末師之說為多,以唯識征之可見,其晚年拚命譯《大般若》,足征進境,不圖慧日西沉,大典多未出也。

    《新論》歸本《大易》,餘于此理經過多方推度,又漸漸體認,忽有所悟,乃回憶到《大易》,深歎此心此理之同。

    又重行玩《易》,尋言外意,更擴充餘之所悟;少年讀《易》,隻是記誦與訓诂等工夫,于理道全不相涉;至此始信明理見道,須自悟始得,非由外铄我也。

    學人不識此意,讀書何補! 中國一切學術思想,其根源都在《大易》,此是智慧大寶藏,餘四十歲以前确未識得。

    現行《易經》,名曰《周易》,是從西漢傳來,然《周易》自有淵源,不容忽而不考。

    夏《易》、殷《易》為《周易》所從出,漢世博士保持祿位,民間發見古籍,非其徒黨所獲者,必極力屏斥,此等古籍雖行民間而朝廷所不尚,自難發揮《顯揚》。

    古稱三《易》:夏《易》曰《連山》,昔人多以《連山》本伏羲而夏因之;殷《易》曰《歸藏》,昔人多以《歸藏》本黃帝而殷因之;《周易》則古籍稱文王在羑裡演《易》,當是孔子作《易》之所根據。

    證以《論語》《子罕篇》:“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将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餘何?’”據此,可見文王在羑裡演《易》确有其事,故孔子遭厄,而引之以自況。

    又可見孔子實有作《易》之事,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雲雲,是明明以繼文王而作《易》自任。

    孔子稱天不喪斯文,信已之不死,可見孔子發明《易》理,其關系于天下後世者極重大。

    聖懷沖虛,嘗曰“述而不作”,今當危難,不覺吐露其内心真實之自信力,最宜深玩。

    今存《周易》,當是孔子依據文王、并融會夏、殷二《易》而成此書。

    二代之《易》,昔人多疑為後世僞托,此乃誤疑。

    恒譚《新論》稱連山八萬言,《歸藏》四千三百萬言,鄭氏《禮運注》雲“殷陰陽之書,存者有《歸藏》”,可見二《易》後漢時猶存。

    其佚文可考者,《連山易》夏《易》。

    以《艮》為首,《歸藏》殷易。

    以《坤》為首,二《易》與《周易》首《幹》互不同。

    餘以為三《易》首卦不同,不獨是吾國《易》學上一大問題,而确是世界哲學思想史上一大問題。

    二《易》首卦之說尚存,最可寶貴,吾人因此可考見孔子作《周易》實融會二《易》,孟轲贊孔子集大成之言足征不妄。

     餘欲說明二《易》大意,須先釋象。

    象之興也,當始于占蔔,茲不及詳,但三《易》創作之諸聖始假象以顯理,則其取象之意便與術數家全不同。

    漢人有以譬喻诂象,本不甚妥,卻亦難下解。

    《易》之卦爻諸象,其意義本無定,任從各方面去領會。

    例如《乾卦》“潛龍勿用”之爻,如欲說明宇宙緣起而取此爻之象,則太空原始隻一氣渾淪而己,其時無量星雲、星球都未凝成,正是潛龍未見之象。

    見讀現。

    又如就群變言,遠古之社會,雖極簡樸無所有,而後來各種社會之複雜變化要是遠古簡樸之群性中已潛伏有種種發展之可能,可謂潛龍未見之象。

    又如就革命言,當未成功時,亦是潛龍未見之象。

    諸如此類,不可勝說。

    《易》之《象傳》不過略示方隅,其未見明文者,吾人可類推。

    譬如《幹》九五“飛龍在天”,古人以為聖人得天位之象,在古代自可如是取象,但在今日則新社會忽從舊社會突變而成功,正是飛龍之象。

    《易》言“窮則變,變則通”,天位可移于群衆,聖人亦與群衆為伍,飛龍不複為一人之象也。

    昔儒言《易》象包含萬有,本來活潑潑地,不可執一端以求象也。

    如上所說,象之意義可領會,今當略釋夏、殷二《易》首卦。

     夏《易》首《艮》何耶?《艮》之象曰“艮為山”,《艮卦》取象于山。

    此卦上下皆《艮》,故為連山之象。

    古說連山者,似山内出氣也。

    羲皇當日觀察宇宙萬象,決不是從無而有,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