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定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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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無可诤論,由此可見三法印是佛法全體之宗趣所在。

    盡管佛家宗派紛繁,而得此宗趣,即于各宗派中可以觀其通、究其源,以此為據而衡論佛法全體之得失,庶幾認清全貌、無有執支節以妄作評判之病。

    以此二字,至此為句。

    三法印重要、極重要,甚深、極甚深,研佛法者未可作習熟語悠悠過去。

     三法印者,一曰諸行無常。

    佛書以色心諸法或宇宙萬象,總名諸行。

    行者,幻相遷流義。

    宇宙萬象刹那頓變,都不暫住,猶如幻化,故曰無常。

     二曰一切法無我。

    我有二義:世人于自身心妄執為我,是謂人我相;至于官能獨境時,初無虛妄分别,而意識妄構一一物相,如瓶等,是謂法我相。

    我之為言,是執着義,吾人身心諸相幻聚一團,本無實我,一切物相,都不固定,故二種我相,純由意識構畫。

     三曰涅槃寂靜。

    涅槃者,真如之别名,是為宇宙本體。

    寂靜義甚深遠,不通《大般若經》,終是膚淺作解,學者慎勿輕心。

     第一印,明宇宙萬象畢竟空,一切物都無暫住故,如何不空。

    問曰:“《易》雲‘變動不居’,與佛氏無常義相通否?”答曰:《易》以不居顯其生生不已,佛以無常而作空觀,二家宇宙觀截然不同。

    第二印,明吾人意想中妄構一切相,所謂人我相、法我相,皆本來空。

    意中起想曰意想。

    法我相最深微,吾人起想運思幾乎都是法我相,不獨執有瓶等及張人李人等相是為法我,即凡思維中之一切概念亦鮮不為法我相。

    如宗教有拟人的上帝,即是一例。

    人我相隻是從法我相中别出言之。

    此二我相幽深難知,讀佛書者鮮不糊塗過去。

    第三印,則由第一印空一切物相、第二印空我相,然後本來寂靜的真體照然呈現。

    《大智度論》言“前二印會歸第三印”,宜深玩。

    第一印會入第三者,物相空而後真體顯,譬如于冰而不取冰相,即已于冰而識其本是水。

    冰喻物相,水喻本體。

    第二印會入第三者,譬如雲霧消而青天顯。

    雲霧喻二我相,青天喻本體。

    故第三印明本體唯是寂寂澄定,無一毫迷亂相,無為、無造、無生,如如不動。

    詳此三印,總結而言,隻是以空寂顯本體。

    顯者,顯示之也。

    第三印是寂義,前二印皆明空而會入第三,即明示本體是空寂的。

    空宗揭此三印以印定佛法,小乘雖未至大乘境界,卻是見淺見深之别,而無可自外于主印。

    其後世親唯識派談種現,近於戲論,于前二印未得其妙,此意須另談。

    然此乃其解悟不足,非不守三印也。

    餘于語體本中卷,楷定佛法全體之宗趣,究竟空寂,卻是依據三印,否則不敢妄作評判,無端橫議,未知其可也。

     由三印以觀佛法,其廣大高深之境确令人鑽仰無從。

    第一印,明一切物刹那頓變都不暫住,可謂精察入微,但偏向空觀,便成過患。

    第二印,破二我相,幽深至極,哲學家談本體,戲論紛然,皆由各人意想構畫,适成法我相,用以自蔽,無從證真,故就本體論上言,學者如不能返觀自心所妄構之法我相而遣除之,必長陷迷妄,如蛛造網自縛。

    第三印,本體不謂之空寂固不得,如執一切物相以求本體,則不可見本體,譬之執冰之凝固相以求水,則不可見水。

    又如有二我相存,則不可見本體,譬之雲霧興則青天不顯,由此可悟空之為言,蓋遣除一切妄相而已。

    但佛家隻領會得空寂之一方面,便成錯誤。

    語體本中卷評空宗處,學者宜留意。

    空宗超越小宗而開演大乘無上義,繼起之有宗,不獨無着、世親諸大菩薩以龍樹學為歸宿,下逮基師猶曰“清辨有言,應當修學”。

    語體本着重空宗而首論之,良有以也。

     平生學在求真,始而學佛,終乃由疑而至于攻難,然對于釋尊及諸菩薩之敬仰則垂老不渝。

    佛法東來,适當秦、漢後思想界锢蔽之際,餘常以為不幸,佛法無論若何高遠,而其出世之宗教精神,終無可振起衰疲之族類。

    儒學絕于秦、漢,餘有《與友人論六經》之小冊可考。

    而道家恰恰以其守靜、上柔、不敢為天下先之教,與帝者所利用之僞儒學并行不悖。

    爰及魏、晉,佛法來華,而道家首迎合之。

    佛氏義海汪洋,而其宗教精神誠摯偉大,又乘吾華缺乏此物,于是迅疾普遍深入于中國社會,雖有三武之禍,終無損其毫末。

    自是而柱下漆園之籍,僅供少數詩文家之玩味,而佛氏早奪道家之席矣。

    向者楊仁山居士嘗言,真學佛者,必是過量英雄。

    章太炎雲,自魏、晉迄近世,悠悠千祀,凡聰明人無不染佛法者。

    餘于二公之言,頗懷無限感。

    江左迄至隋、唐,神州胡禍之烈,中國應有一大變革。

    唐太宗以雄才當其運,乃以帝業稱盛一時。

    身沒未幾,而藩鎮慘劇延于五季,群生無所托命。

    此何故哉?試考中古學術史,江左隋、唐第一流人物并在佛家。

    高僧大德,以其智慧、強力、奇氣,悉用之于出世法,至今讀其譯籍,真有長風鼓衆竅之浩大氣勢,而字裡行間,實挾大悲宏願以同流,此等文字,直從性海中滾出,非俗間雄于文者所可辦也。

    楊公所謂過量英雄,諸大德實足當之。

    若以其拔衆生出生死海之願力,而辟發吾儒“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理想,以其忘身為法之猛志,創開世運,豈不妙哉。

    惜其為出世法之洶潮所轉也。

    然佛典存于中國,卻賴此等人物之力,唯其功在佛門隻是傳宣而難言創造,或亦宗教信仰使之然欤。

    唐以後,此等人物殆絕迹,隻五季宗門猶多大德耳。

    兩漢以來學人都不尚思辨,故佛法自江左隋、唐經若幹英睿人物之吸收而後,其在思想界隻成為一座崇高堅固之堡壘,無有敢對之作推究而起疑問者。

    即不信奉,而亦心憚其艱深,太炎謂累世聰明人皆染其法者,蓋以此而驚炫佛法吸引力之偉大。

    其實唐以後聰明人之染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