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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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其兄之諸作為更完密,非主旨有異,故不必以一家之學判為兩宗也。

    整個有宗之學既不可分,則不得以六經為世親唯識所專主,而謂無著未嘗有是也。

    夫無著所宗《解深密》等經,瑜伽等論,明明以《般若》為不了義教,而謂無著宗般若可乎?君謂“《瑜伽》抉擇解整部《迦葉品》”,“《中邊》亦有遵依《般若》《寶積》明文”,以此證“無著通宗《般若》《寶積》”,此等論證法太不合理。

    古今哲人為學,莫不有所宗主,亦莫不汲納衆流,旁參博證,焉得以其采擇所及便是其宗主所在乎?鄭玄釋經雜谶緯,謂其有取于是則可,謂其所宗在是則不可。

    基師曾雲:清辨有言,應當修學。

    将謂基師亦宗《掌珍》等論乎?且無著諸作,出入群經,豈止《般若》《寶積》,将謂其無所不宗耶?君以羅什傳習《十住婆沙》,證空宗亦主《華嚴》,論證不成,毋須複辨。

    又凡佛家巨冊大典,本由搜集衆說而成,豈是一人之作。

    《如來出現》雖是《華嚴》一品,或者《華嚴》未總輯時,此品早已單行;或是《華嚴》總輯以後,無著等特尊此品,故抽出單行,與總經并列,以示提倡。

    如《大學》《中庸》本屬《禮經》中二篇,今自宋以來談經籍者,以《學庸》與《禮經》并舉,孰謂其不當耶?總之,異宗之學,謂其不能不有互相兼取與融通之處,則理所應爾,我亦無遮;但如欲将各宗根本主張與其特有之精神,一概矯亂而掍同之,則違實事求是之規,非吾所仰企于明哲也。

    又凡宗派之分,遠自古昔,本屬成案,後人如欲溝通之,隻合明其異中有同,斷無可取消成案;古學不曾分宗,而後人以意強分之者,亦是徒勞,此皆談古學者所宜謹也。

     有難:“無著據《瑜伽》以談境,備在《顯揚》,以二谛開宗,無所不包,建立依他又無比其要,公一向持論謂《攝論》、《唯識》獨詳,何耶?”《唯識》,即《成唯識論》省稱。

     答曰:《顯揚》于《瑜伽》設教節目提控較詳,若雲談境,豈二谛開宗便可包括耶?誠如此,則《法菀義林》之《二谛章》比《顯揚》詳悉多矣。

    建立依他,《顯揚》果何特要?須知:無著之依他義首在種子,依他即是緣生義,談緣生必析四緣,而四緣以因緣為主,無著所雲因緣,即是種子。

    《攝論》首建賴耶以含藏一切功能,無著功能,即種子之别名。

    而曆評外道等所各立之萬有初因,如大自在天及自性、神我等是諸外道所建立為宇宙之初因者。

    以為皆不如己之種子說。

    複承《瑜伽》之種子七義而約為六義,又申熏習義,自是種子義确定。

    世親及其後學承之,隻有推演加詳,而無有絲毫改易其本義者。

    依他建立,特異空宗,若非原本小有,小有猶雲小乘有教。

    借鑒外道,以組成極有精嚴的體系之種子說,則三自性中之依他性又如何建立得起?孰謂《攝論》談境不如《顯揚》耶?《唯識》談境,堪稱義海,以言其廣則無所不包,世親于外道及小乘學無不博究,且無不精研,後因乃兄作《攝論》授之,遂舍小入大,承受其兄之學。

    晚而造《唯識》,禀無著之精髓,而理論方面則燭照于外小,而肆應無方。

    以言其細則無所不入,規模宏遠,體系精嚴,雖與《顯揚》等論并列十支,而實《瑜伽》以後最偉之作。

    《中邊》雖善,詳密遠遜。

    吾生今日,雖病其懸空構劃,兼厭瑣碎,但在印度古代哲人工玄想而不免空想,精解析與排比而易流繁瑣之學術空氣中,但在至此為讀。

    《唯識》甚有其長,而亦難避其短。

    玄想甚重要,西洋人非富玄想,不能有科學上之發明;印度前哲亦富玄想,然複過富于宗教之情趣,遂多陷于空想。

    印度人極精解析之術,但不務質測,辄以空想而流于繁瑣哲學。

    其持論尚排比而每失倫類,如五蘊中色蘊,本分析物界,即以質礙名色,而内心之相亦名為色,列在色蘊,極無倫類,此例不勝舉。

    總之,印度人長短之處,自外道小乘以至大乘随在可見。

    平情而論,世親《唯識》其骨髓的承無著,而運思之密、立論之精、實受當時外小影響。

    而或有融攝,或相反對,所資者博,所造者宏,其為彼時代極偉大之創作,而亦佛家有教中談境最精最備之書。

    原其成立依他性,恢宏小有之緒,而矯空宗末流沉空之弊。

    新熏種義應用于人生論方面,卻極有貢獻,與大易“日新之謂盛德”可相和會,《新論》“淨習”亦本其旨。

    自餘可稱者多,茲不暇詳,在曆史上價值之钜,固永不可磨滅也。

    自唐以後,此學漸成絕響,近世宜黃大師赫然之續實在于是,其可忽哉!自吾《新論》出世後,學者或輕視世親《唯識》一書,以為不足深研;甚者至欲遺世親而獨崇無著,則是尋金沙之源而不肯睹揚子江流之廣遠也。

    夫不深窮世親唯識一書,則亦不知《新論》所由作,宜其視《新論》于無物也。

     有難:“《攝論》、《唯識》依《毗昙經》,與《瑜伽》異說,《本地分》依圓染淨相對而談,論經始說依他為二分,公向以為兩論悉據《瑜伽》,可乎?“ 答曰:本地但據染分依他言之,詳略異耳,僅此一節,足為兩論不據《瑜伽》之證哉?夫《瑜伽》稱一本,兩論并在十支,支自本生,自昔傳承如是,豈吾臆說耶? 有難:“基師纂《成唯識》,淆亂三家,迷離莫辨,既誤安慧說為難陀,又以勝子等說改護法,今有安慧論梵本與護法論淨譯本可證,測更自郐而下。

    公一向誤信兩師解說有據,奚可哉?” 答曰:奘師之譯世親《唯識》也,本主十釋别翻,十師各有釋文。

    基請糅成一部。

    即今存《成唯識論》。

    别翻與糅譯互有短長,基師于論本外别為《述記》,用意良善。

    常與賀自昭麟談此意,自昭亦謂此種譯書法最好。

    惜《述記》成得殊草率,此無可為諱;然既是糅譯,隻十師要義不遺,足以發揮世親之旨,便稱善本。

    至于某義發之誰氏,記憶有誤自所難免。

    曾見後生稍有記問考竅工夫,于章實齋書中發見引用故事錯亂頗多,遂狂诋實齋為不學。

    餘喟然曰:須識得章書旨要,枝節之誤雖亦宜知,究無傷大體。

    吾嘗與人箋,談皮錫瑞《五經通論》,而誤将皮字寫為裴,設譏吾改皮書為裴書,可乎?以此推知,君所舉基師某說誤為某,及以某說改某,似未足為基師深病。

    要之,基譯《唯識》不失世親本旨,未容輕議。

    測公精博或遜基師,然彼似多存真谛學,時有卓見,豈可等諸自郐?真谛所傳《唯識》似不屬無著世親一派,世親說三能變,實承無著《攝論》,此意須另為文詳之。

    真谛朋一意識師,顯與無著分途,古籍不完,無從考其來曆。

    測基親炙玄奘,學有淵源,吾侪不信測基而誰信?至謂玄奘喜以晚說改易舊文,此或偶有是事;然若以極少數之發見,辄疑奘譯諸籍無不改竄,則奘師将如世儒所譏之劉歆,吾不敢信。

    且所發見改易之處,吾猶存疑。

    俄之梵文專家鋼和泰,曾校奘譯《攝論》,稱其謹嚴,此一證也。

     有問:“無著世親所立法爾種,不可說即是真如顯現,“法爾種”,亦雲本有種。

    真如無為故,真如無為,不得說真如顯現為種子,則種子隻是自本自根的,而與真如對峙為二。

    故有宗學與《新論》體用不二之旨根本迥異。

    然《新論》謂空宗‘遣相以顯性’,性字與體字通。

    則是性相不二,與新論意思似可通。

    公嘗謂‘佛家所雲實體,似是現象界所依托的一個世界’,有宗頗有此嫌,空宗卻不如此。

    ” 答曰:空宗不立依他,即遮相以顯性,從玄學的意義來說,空宗卻無病。

    但空宗決不肯道真如是無為而無不為,隻說個無為,汝通十二部經大旨體會去。

    他說真如,總是無為,大概有遏逆生化的意思;或因出世思想使然。

    《易》《系傳》言太極,便說是生兩儀。

    太極,本體之名;兩儀,謂陰陽;生字,發現義,太極發現為陰陽,即陰陽即太極,非太極與陰陽為二也。

    不可妄計太極為能生,陰陽為所生,有能所,便是二,非《易》旨也。

    老子言道,便說“無為而無不為”,道亦本體之名。

    老子乃《易》之别派,猶不失《易》之根柢。

    佛家談體絕沒有《擊傳》《道經》的意思,學者但虛懷參互究之,《大易》與佛氏不同處便可見。

    有人說佛家也講流行,彼卻不會《新論》。

    《新論》于流行識體,以流行即是真體呈現故也;佛家說流行,如就衆生分上言,隻是妄習流轉,豈《新論》所謂流行。

    如雲“從初發心,曆一切勝行,至獲無邊智力德用,此有為淨法亦曰流行,是不得以妄習言之”。

    殊不知,淨法流行雖非妄習,然在佛家,并不謂此淨法即是真體,智與真如,猶分能所故。

    前有一則言之。

    《新論》于流行識主宰,即工夫即本體,與空宗猶自不同,有宗更無論矣。

     問曰:“《新論》平章華梵,權衡今古,所涉亦已博矣,持論固自成體系,宗旨究密朋《大易》,是固不純為佛家言;而乃以《新唯識論》名書,其将以新有宗自旌異耶?” 答曰:《新論》之作,元由研習有宗《唯識論》,漸悟其失,久之旁參博證,終歸求己一路,困而後通,乃不容已于言,如蠶吐絲,如蜂釀蜜,豈複有所為而然哉!嘗語人言:迂陋平生之學,以破除門戶,舍先入為主之見,為實下手處;以旁參搏采,而後反己體認,虛中冥應為實得。

    《新論》本不為佛書作注解,而必欲純為佛家言耶?曰:“若是,則書名何必沿有宗唯識之稱,招佛門之議?”曰:甚哉,子之陋也!從來哲學思想不外唯心、唯物兩途,雖有持非心非物之論者,而其骨子裡不是偏重在心的方面,便要偏重在物的方面,實無俱非之論。

    吾非唯物論者,不以唯識名吾書,而将何名?吾書之作,由不滿有宗之學而引發,不曰《新唯識論》,而将何名?且吾之言學。

    夙主會通,夫豈無故!嘗語人曰:古今中外哲學上許多無謂的糾紛,大家弄到把窮究真理的本務完全抛開不顧,而要自立門戶,自樹一幟;因此,哲學史也是一部相斫書,此正表現人類的見貪、見嗔,見貪、見嗔,詳《新論明心章》下。

    甚可痛惜!《新論》包羅儒佛而為言,既自有根據,非同比附;而取舍貫穿又具有權衡,純是破除門戶,一以真理為歸。

    吾中國人也,又老年人也,所見自不出中國。

    中國哲學思想,要不外儒佛兩大派,佛雖外來,而自漢迄今,已成固有。

    道家宗《易》,實儒氏之旁支;其崇無,亦有近于佛,故不别提。

    而兩派又同是唯心之論。

    吾故彙通儒佛及諸子,析其異而觀其通,舍其短而融其長,于是包絡衆言而為《新論》。

    始信象山“心同理同”之說無可議,理有所不同者,非至理也,至者極也,談理到極處,不容有異。

    心有所不同者,非本心也。

    妄心或私心自不同。

    《新論》之作,不欲拘一家之言,守一家之形貌者,所以破除門戶而歸于心理之同然,以蕲免于哲學家相斫之害也。

    世人不識吾意,紛紛妄議,豈不惜哉!《新論》原本印行時,民國二十一年。

    南京支那内學院刊布《内學》第六輯,曰《破新唯識論》。

    其書诋《新論》甚力,内有一條,謂“不應雜取儒道諸家”。

    吾時作《破破新唯識論》,曾答之雲:“夫取精用弘,學問斯貴;博覽遍觀,唯虞孤陋。

    吾友馬一浮與人書曰:‘恥為一往之談,貴通天下之志。

    ’此言若近,而有遠旨,融攝諸家,讵為吾病。

    前過漢上,曾遇人言:‘佛家與此土諸宗,理當辨異,無取融通’,餘曰:自昔有三教融通之談,吾亦唾之夙矣。

    其所謂融通,非融通也,直拉雜耳,比附耳。

    習比附者,絕望于懸解;喜拉雜者,長陷于橫通。

    今古學人免此者寡,如斯之流,公所弗尚,吾何取焉?若乃上智曠觀百家之慮,雖各有條例、各成系統,而如其分理,不齊斯齊,會其玄極,同于大通。

    故乃涵萬象而為宰,遍征群慮而自有宗主,否則與拉雜比附何異?鼓鴻爐而造化,融會貫穿,新有所創,成為化學的變化。

    同歸盡自殊塗,百慮何妨一緻?斯固小知之所駭怪,一察之所不喻,宜其等華梵于天淵,視内外若矛盾,道隐小成,明窮戶牖,其所患豈淺哉!昔羅什東來,睹遠論而歎與經合,見肇文而欣其解符,此皆三玄之緒也,而什不以為異,何哉?遠公著《法性論》。

    什覽而歎曰:“邊國人未有經,便闇與理合,豈不妙哉!”肇公“四論”,什見之曰:“吾解不謝子,文當相揖耳”。

    遠肇兩師之學,其根柢隻是三玄,什未嘗以為異也。

    夫學,必析異以盡其偏曲,必一貫以睹其大純,知異而不知同,非所以為學也。

    吾說未竟,而彼人欣然會心。

    故知世無宗匠,士溺近習,脫聞勝論,忍礙通途”。

    《破破論》久未翻印,世人得見者甚少。

     問曰:“佛家工于持論,老莊亦妙以文學達神旨,儒者似不屑馳騁論議,其故何耶?” 答曰:《論語》開宗明義而首提一學字。

    《白虎通》言:“學者覺義,覺者,明解之謂。

    ”吾人努力對治其與形俱始之迷闇,而複其明解之本性,是之謂學。

    迷闇隻是與形俱始,非本性上便有此,本性确是明解的。

    吾人學問工夫,做到離暗得明、離迷得解,隻是複其本性,不是于本性上添得些子,亦未曾減得些子。

    人生在迷闇時,本性隻是障蔽而不顯,非本性上有所減損,《新語》究竟意思要不外此。

    學者,非由外铄我也。

    此是性分内事,一息不容松懈,何暇論議?然論議亦不必可廢,嘗與人言:中外學術,自是就玄學或哲學言。

    有本其所明解,而發為一套理論以喻諸人者;如印度佛家。

    有明解内斂,直爾忘明息解,明不忘,則與所明為二;解不息,則與所解為二。

    體神化不測之妙于人倫日用之間,體神、至此為句。

    其示人亦隻在躬行處提撕警醒,令有以自得而不屑敷陳理論者。

    《論語》記夫子曰:“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與佛言自度他度同旨,立人達人,故教以之興。

    教法則有假興論議以喻諸人,如印度佛家及西洋學者皆是。

    其不務論議,而從人生日用中親切指點者,獨儒宗為然。

    吾意論議是不得已。

    儒者精神,确甚重要,宋明諸師風範猶承孔孟,惜乎今之學子,此義蕩然矣! 牟生雲:“有宗說話,處處分割得太死煞,《新論》破之已詳。

    空宗,從玄學之觀點去看,隻是破而不立,自無有宗之失。

    隻是無有宗之失。

    然談到心地,與《新論》所雲‘全性成行’、‘全行是性’及‘智即是如’等等意思,畢竟迥别,不知何故?” 餘曰:佛家思想根本多矛盾,此意非簡單可說,亦難為不知者道。

    且佛家派别甚繁,各宗之高文典冊多半是總輯衆家之說而成,其思想也不完全一緻,甚難董理。

    餘通玩佛家大旨,約有三義是其超越古今處:一、于人生惑染方面深觀洞照,詳悉說與人看,好令自反。

    孔子不訾毀人生,不肯從這方面說,佛家偏要揭穿,雖不無短,佛家出世思想由此,而且把人生看得太壞,更有許多不好處。

    卻亦是萬不可少的說話。

    吾以為人生惑染方面識得最透者,自有天地以來恐無過佛家者。

    中外文學家揭人生壞處者雖多,然其态度冷酷,且從其小知小解、世間聰智而說出來,不是從悲心發出,更不能見大見深,此意難與世俗言。

    二、佛家書形容一真法界空寂、清淨、真實,遠離一切倒妄或戲論,無上莊嚴,真令人有顔子欲從末由之感。

    吾于此,直是窮于贊歎,人生不識此味,極可惜。

    孔子于此方面隻是引而不發,大概恐人作光景玩弄,欲人深造自得之,孔子甚切實,但有佛家說一番卻好。

    三、佛家書破除知見或情識處,直是古今中外無量哲人罕有如斯深遠。

    老莊雖反知,迹其言說,猶未臻妙境,其境界自不及佛家之高。

    歐西哲人大抵不出思議窠臼,更難望老莊矣!孔子境界高,卻不肯向這方面說話,應有佛家一說。

    昔在舊京,與友人林宰平梁漱溟言:佛家之學,須看他大處、深處,若雲理論,則為宗教思想與空想所誤,荒誕處殊不少,餘故欲評而正之。

    吾國向來嗜佛者,大概屬名士,談玄說妙無不陷于籠統與混亂,久為思想界之毒,其于佛家罕能得真實受用。

    今後從事西洋哲學者,甚願其于儒佛二家學作極深研幾工夫也。

     向與牟生宗三言:東土哲人破知見或反知等話說,實非不要知識之謂,他隻不遺知識而更有超知之一境。

    因俗學陷于知見中,不知有向上一層,故不得已而破之,而反之,其實,非屏斥理智或知識也。

     與友人言:東方哲學,皆談本體。

    印度佛家闡明空寂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窮于贊揚。

    中國《大易》闡明神化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窮于贊揚。

    《新論》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自是會通之學。

     答謝幼偉 承寄《思想與時代》第十三期評《新論》一文,其後有疑問三點,複承囑答複。

    吾大病初痊,老來不易恢複康健,意興蕭索,略酬明問,不得暢所懷也。

    第一,賢者認為吾之玄學方法非純恃性智或體認,實亦兼恃量智,此見甚是。

    但若疑吾有輕量智之嫌,則或于吾書有未子細看也。

    又《量論》未作,則吾之意思隐而不彰者實多,又向未有接談之機會,宜賢者不盡悉素懷也。

    此一問題實在太廣大,每以為東西學術之根本異處當于此中注意,大文第二疑點實與此中密切相關。

    吾三十年來含蓄許多意思,欲俟《量論》暢發。

    而以神經衰弱,為漏髓病所苦,一旦凝思構文,此病辄發,便不可支,此苦非旁人可喻。

    又談理之文字,不可稍涉苟且,宋玉之賦美人,謂“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赤,傅粉則太白”,審美如是,論文亦似之。

    哲學文字,其于義理分際謹嚴蓋亦如此。

    朱子為《四書集注》,自雲:“字字皆經秤量。

    ”此非深于理者無從知此意也。

    佛家以幽贊玄義之文辭歸之工巧心,工巧二字勿作世俗的意義會去。

    有味哉!世俗可與語此耶?每見相識,怪吾著書之難,曰:“何不坐而言,令從遊紀述?”吾聞之,俯首而歎:此輩以為天下無不可明白說出的道理,說出即錄下,便成著述。

    如此見解,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吾誰與言?又凡喻之于心者,出諸口便困;口頭有時勉強道得者,形之文字又覺無限艱難。

    邏輯律令,其難猶次,深入其阻而顯出之;遍曆其廣博而如量以達,無有漏義,則難之又難。

    且文章之事,純是精神氣力之表現,精氣虧乏,雖胸羅萬理,無可傾囊而出。

    偶為語錄式之筆語,則在今日似不适應群機,今欲昌明一種學術,總以系統的論著為宜。

    吾少孤苦,極人生難堪之境,中年困學,加以病患,初猶不敢輕為著作,年鄰半百,始有意乎斯文,而精氣已不堪用矣。

    今迫六十,更複何言!《新論》語體本若以文學眼光觀之,自是短阙;若僅作談理文字看去,則每下一義,每置一字,皆經周察審慮,無有絲毫苟且,期于字字見吾之心肝髒腑而已。

    若夫辭義往複,百變不離其宗,期于達意,孔子曰:“書之重,辭之複,嗚呼!不可不察也。

    其中必有美者焉”,《春秋繁露》。

    非精義入神,誠難知制作之不易。

    《量論》之所以難寫出者,自度精氣隻如此,欲本不苟之心作去,乃大不易耳。

    然此書不作,則于《新論》之了解要不無閡礙,不蔔将有作者起而彌吾缺憾否耶?上來許多枝蔓談,聊為賢者傾吐,此後将正酬來難。

     東方學術,無論此土儒道及印度釋宗,要歸見體,此無疑義。

    但其從入之途,則有頓超直悟者,乃上根利器也;亦有婉轉迂回、久曆艱辛、而後忽遇明珠者,根器雖鈍,及其成功,一也。

    明珠喻性智,前所謂頓超直悟亦即于此超悟而已。

    至此,則迂回者與頓悟合辄,所謂殊途同歸也。

    性智是本心之異名,亦即是本體之異名。

    見體雲者,非别以一心來見此本心,乃即本心之自覺自證,說名“見體”,此義确定,不可傾搖,玄學究極在此。

    如何說不純恃性智或體認耶?純恃二字吃緊。

    此處容着得絲毫疑情耶?此非量智安足處所,甯待深言。

    頓超直悟人,當下觌體承當,不由推求,不循階級,宗門大德,皆此境界,顔子、蒙莊、僧肇、輔嗣、明道、象山、陽明諸先生,雖所造有淺深,要同一路向也。

    根器鈍者,難免迂回,其觸處緻力全憑量智作用。

    探索不厭支離,征測尤期破碎,以此綜事辨物,功必由斯,以此求道,道,謂本體。

    豈不遠而!但使心誠求之,久而無得,終必悟其所憑之具具,謂量智。

    為不适用。

    一旦廢然,不信任量智有無限的效能。

    反之即是,反之即得性智。

    宋人小詞,衆裡尋他千百度,回頭蓦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正謂此也。

    故玄學見體,唯是性智,不兼量智,是義決定,不應狐疑。

    會六藝之要歸,孔門标六藝。

    通三玄之最旨,魏晉人标三玄。

    約四子之精微,宋明諸師标四子。

    極空有之了義,佛家大小乘不外空有兩輪。

    以吾說證之,未見其有一焉或偶相戾者也。

    斯乃千聖同符,百王共軌,非有意為合,乃神悟之玄符耳。

     然玄學要不可遮撥量智者,見體以後大有事在。

    若謂直透本原便已千了百當,以此為學,終是淪空滞寂,隳廢大用,畢竟與本體不相應。

    譬之遊斷航絕港而蕲至于海,何其謬耶?大人之學,由修養以幾于見道,見道,即見體之謂。

    唯保任固有性智,而無以染習障之,無以私意亂之,使真宰恒時昭然于中,不昏不昧,隻此是萬化根原,通物我為一,陽明詠良知詩:“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

    ”實了義語也。

    此種境地,豈可由量智入手得來?然到此境地卻又不可廢量智。

    須知:量智雲者,一切行乎日用,辨物析理,極思察推征之能事,而不容廢絕者也。

    但有萬不可忽者,若性智障蔽不顯,則所有量智唯是迷妄逐物,縱或偶有一隙之明,要不足恃。

    人生唯淪溺于現實生活中,喪其神明以成乎頑然之一物,是可哀可慘之極也。

    若修養不懈,性智顯發,此即見體時。

    則日用間一任性智流行于萬物交錯、萬感紛綸之際,而無遺物以耽空、屏事以溺寂。

    至靜之中,神思淵然,于物無遺,而于物無滞,是所謂性智流行者,亦即是量智。

    但此雲量智,乃性智之發用,與前雲性智障蔽不顯時之量智,絕非同物。

    從上聖哲為一大事因緣出世,兢兢于明體立極之學,豈無故哉!得此學者,方成乎人,方善其生;否則喪其生而不人矣。

    然若謂見體便遊乎絕待,可以廢絕量智;抑或看輕量智,以格物緻知之學為俗學,無與于大道,此則前賢所常蹈其弊,而吾侪不可複以之自誤而誤人也。

     抗戰前,友人欲與吾讨論中西文化,以為二者誠異,而苦于不可得一融通之道。

    吾時默而不言,因《量論》未作,此話無從說起。

    實則,中學以發明心地為一大事,借用宗門語,心地謂性智。

    西學大概是量智的發展,如使兩方互相了解,而以涵養性智,立天下之大本,則量智皆成性智的妙用。

    研究科學,經綸事業,豈非本體之流行而不容已者耶?孰謂量智可廢耶? 佛經說佛号遍知,其徒或以為成佛則自然無所不知也。

    不知遍知雲者,就真谛言,謂其證見真如,真如即本體之名。

    已知萬法之本、萬法之真,故說為遍知耳;若克就俗谛言,一切事物之理,雖成佛見體,果能不待量智推征而自然無所不知耶? 《新論》主于顯體,立言自有分際,《量論》意思,此中固多有不便涉及者。

     大文第三疑點雲:“著者一口抹煞,謂西洋哲學無體認,此亦未免武斷。

    ”實則,吾未嘗武斷也。

    若肯承認吾前文所說之不謬,即中學歸極見體,易言之,唯任性智,從修養而入,則西學是否同此蹊徑,似不待申辯而知其判然矣。

    夫體認之境,至難言也。

    由修養深純,滌除情識而得到之體認,此天人合一之境地,實則即人即天,合-猶是費詞。

    中土哲人所為至卓絕也。

    西學一向尚思維,其所任之量智,非必為性智顯發而後起之量智也。

    何者?反求本心,吾似未聞西哲有以此為學者也。

    夫思想之用,推至其極,不眩則窮。

    窮與眩異者,眩則思之多端,雜亂而成惑;窮者,思能循律而極明利,然終止乎其不可思,故窮也。

    思至于窮,則休乎無思,而若于理道有遇焉。

    此任量智之學者所自以為體認之候也,西哲所有者當不外此,而格以吾先哲之體認,則似之而非也。

    非從修養入手,則情識未淨。

    乘思之窮,而瞥爾似有默遇焉,非果與真理為一也。

    要之,此事難言,必其從事于儒道佛諸氏之學,而非但以見聞知解或考核為務者,有以真知前哲之用心,然後知西哲自有不得同乎此者。

    昨臘,吾應南庠講演之請,方何諸先生亦龂龂緻辨,謂吾薄西學不見體為未是。

    及講後燕談,方先生暢論西哲工夫,不外努力向外追求,吾笑謂之曰:本體是向外追求可得耶?君毋乃為我張目乎?今縱退一步言之,如賢者所說:西哲自昔即有言體認者,然此必非西洋哲學界中主要潮流。

    猶如晚周名家,似亦偏尚量智,然在中土哲學界終不生影響,可以存而不論。

    凡辨章同異,隻約大端别異處較論而已。

    人與動物同處豈少也哉!而撮舉大端,則二者不止天淵之判矣。

     昨函寫就後,複有餘意未盡者。

    大文有雲:“著者‘體用不二’之說,西洋哲學亦非絕無所見,如柏烈得來《現象與實在》一書,實嘗言之。

    如曰:‘現象無實在不可能,因如是,則誰為能現?而實在無現象将為空無,因在現象外必無物也。

    ’是柏氏亦非外現象而求實在。

    即懷黑德教授《曆程與實在》一書,亦明此義”雲雲。

    吾不能讀西籍,向者張東荪嘗謂《新論》意思與懷黑德氏有不謀而合處,未知果然否?賢者所述柏氏語,似與《新論》有融通之點,然骨子裡恐不必相近也。

    西洋學者所謂本體,畢竟由思維所構畫,而視為外在的。

    《新論》則直指本心,通物我内外,渾然為一,正以孟氏所謂“反身而誠”者得之,非是思惟之境。

    柏氏是否同玆真髓,吾不能無疑也。

    昨函答來函“西哲自昔亦有體認之說”,吾謂其“似之而非”者,蓋東方哲人一向用功于内,滌盡雜染,發揮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