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功能上

關燈
故仁,仁者言乎生之不竭也。

    無窮無盡曰不竭。

    故善觀空者,于空而知化,以其不耽空故。

    妙悟寂者,于寂而識仁,以其不滞寂故。

    我們于儒家所宗主的《大易》一書,便知他們儒家特别在生生化化不息真幾處發揮。

    他們确實見到空寂,如曰“神無方,易無體”,神者,形容變化之妙。

    易者,生生不息之謂。

    無方,謂無有方所。

    無體,謂無有形體。

    曰“寂然不動”。

    不動,謂無有浮嚣動擾等相。

    寂然,沖虛貌。

    寂義,既有明文,無方、無體,正彰空相。

    非以無有名空,乃以無方無體名空。

    此與《般若》之旨全符。

    我們須知,不空則有礙,而何化之有?不寂則成滞,而何生之有?惟空寂始具生化,而生化仍自空寂。

    此語吃緊。

    雖複生化無窮,而未始有物為累也。

    《大易》隻從生化處顯空寂,此其妙也。

    佛家不免耽空滞寂,故乃違逆生化,而不自知。

    總緣佛氏自始發心求道,便是出世思想,所以有耽空滞寂、不悟生化之失。

    然若疑佛家證見本體為空寂真常,亦非真見,且疑其為情見妄構者,此則甚誤。

    本體是真、是常;絕待故曰真,德恒故曰常。

    德恒者,謂其德真恒,不可變易。

    空寂者,言其離一切相,亦雲無礙。

    離一切染,亦雲無滞。

    清淨微妙,清淨謂寂,微妙謂空。

    其德至盛而難名,姑強字之曰空寂也。

    空與寂,并是強名,直須忘言默契始得。

    本體法爾恒然。

    恒然者,言其亘古亘今,恒是一味空寂故。

    但凡夫純任情見作主,所以不能證體。

    佛家唯靜慮之功,造乎其極,靜慮者,禅定之異名。

    遠離昏沉嚣動,而恒在定,故名為靜。

    遠離虛妄計度,于一切法,如理觀照,故名為慮。

    故于空寂本體,得以實證。

    他這種證會,确不是情見妄構,而是冥然如理,無可置疑的。

    冥然,謂無虛妄分别。

    如理謂與真理相應。

     或複難言:“本體唯其是空寂的,所以亦是生化的。

    如果不悟生化,恐其所見之空寂終是情見妄構,而不得空寂之本相。

    若真見空寂,何竟不了生化?豈有無生化之空寂體耶?如隻見為空寂而不悟生化,這種空寂必是情見所妄構,決定不得空寂本相,可知已。

    ”這種疑難殊不應理。

    情見妄構時,便極不空寂。

    如何可許情見得構成空寂相?須知,此等問題不是憑量智推求可以下評判的。

    此中量智,謂理智作用,或知識,亦即是情見。

    我們至少須得有一種清明在躬、志氣如神的生活。

    縱不易常如此,也須不失掉此種生活的時候很多,常令此心,廓然離系,破除種種見網,一切依情見所起的推求或知識與見解等等,總名為見,亦雲見網。

    網者,網羅,不得開解。

    凡一切見,皆即是網,故名見網。

    方是空寂的真體呈露。

    到此,則本體之明卻會自知自證,易言之,即他自己認識自己空寂的面目。

    此中兩用自己詞語,皆指本體而言,亦即是本心,亦即上卷《明宗章》所雲性智。

    我們如果至此境界,才算有了根據,庶幾可以評判佛家證見空寂的本體,是确然證到,抑是情見妄構之一大問題。

    “我們”至此為句。

    若是自家沒有根據,而徒任情見來評判此等問題,直是說廢話,有甚相幹?總之,我們體認所及,确信得性體亦雲本體。

    元自是空的,諸法一相,本無相故;諸法雲雲,用《大般若經》語。

    克就諸法言,則幻現千差萬别之相,若克就諸法之本體言,則唯是一相而已。

    一者,無差别義。

    此中一相,實即無相。

    無者,非無有之謂,乃法爾實有,而無相狀可得也。

    無相即是空,空諸相故,非以無有名空。

    性體元自是寂的,本來清淨,不容增減故。

    凡法可增益、可損減者,即不自在而失其寂。

    性體恒是圓滿自在的,無可增減,所以恒寂。

    我們玩味佛家經典所說,便覺得佛家于性體之空寂方面,确是有所證會,但因有耽空滞寂的意思,所以不悟生化。

    或者,他們佛家。

    并非不悟生化,而隻是欲逆生化,以實現其出世的理想。

    推迹他們的本意;元來是要斷除由生化而有的附贅物。

    附贅物,謂衆生從無始來所有迷執的習氣。

    這種附贅物,本是無根的,而确足以障礙性體。

    他們要斷除這種附贅物,乃不期然而然的至于逆遏生化了。

    有人說,小乘确是逆遏性體之流行,流行,即謂生化。

    大乘似不然。

    此說非是。

    大乘之異于小者,隻是不取自了主義,其願力宏大,将欲度脫一切衆生,而衆生不可度盡,則彼亦長劫不舍世間、不舍衆生。

    大乘之大也在是。

    吾昔常據《華嚴》等經,謂其不必是出世意思。

    其實,大乘本不舍世間,但終以出世為蕲向。

    我們如取融通的講法,雖于理無悖,然要不是佛家本旨,則又不可不知也。

     有問:“佛家何故偏有出世思想?”吾語之曰:古代印度民族大概富于出世思想者多。

    其原因,非此中所及論。

    玄奘法師言:“九十六道,印度外道的學派,有九十六種。

    并欲超生。

    謂超脫生死。

    師承有滞,緻淪諸有。

    ”有者,三有,即三界之異名。

    佛家說有欲界、色界、無色界。

    欲界,即人類與諸動物之世界。

    色界者,有微妙色故。

    無色界者。

    并微妙色亦不可得。

    然色界、無色界,均有諸天雲。

    凡屬三界衆生,皆不得出離生死。

    奘師意謂,外道拘守自宗,不聞正法,故雖欲超生,而終淪沒于三界中也。

    據此,則古代印度人多懷出世思想,蓋不獨佛家而已。

    有人說,佛家欲逆遏本體之流行,歸于不生不化。

    這種理想,果能做到,宇宙間便一無所有,隻合強名為不可思議的寂滅界。

    這樣清甯之極,豈不比有人有物的世界好得多。

    有人說,佛家并不是要人物滅無,他隻是要斷除由生化而有的附贅物,如種種迷執習氣。

    如果衆生都成佛,都已把種種迷執斷除了,性體便解脫障礙。

    他之所求,不過如此。

    如上二說,各是一種看法。

    我在本書中不欲深論。

    但有可明白斷言者,按之佛家經典,包括各宗派而言。

    他們佛家語性體,絕不涉及生化。

    很可注意的,也不是由我們任意曲解的。

    有人說,佛家的說法,每是四處不着腳的,難執一定之義以論定他。

    然而,會通其義旨之全盤體系來說,他們總歸趣出世,是無容置疑的。

    他們語性體不涉及生化,也是很分明确定的。

     說到此,我又要回複到前面的話。

    佛家證見性體空寂,其為确然親證,自不容疑。

    或且不妨說,因為他們佛家耽空滞寂之故,足見其于空寂,證會獨深,但于生化德用,則不免忽略,或雖有證解,而其出世思想,終以逆遏生化為道。

    如此,畢竟是有所偏蔽在。

    吾于前文裡,頗疑空宗不曾領會性德之全者,意亦在此。

    夫性體廣大,此中廣不與狹對,大不與小對,乃至廣至大而無有匹也。

    具足萬德,冥冥證故,迥絕言诠,斯無得而名焉。

    冥冥者,無分别義。

    證者,親證。

    親證者,即性體上有昭然自明自了之用,所謂本心之明是也。

    然正親證時,無一毫分别相,言诠所由絕也。

    既言诠不及,即性德無可為之名。

    凡名,必于衆德之中,特别有所注重處,始為之目。

    既未起分别,便無特别注重處可目故。

    若乃随順證量,而起知慮,證量者,現量之别名,上所雲親證是也。

    證量無分别相,及起知慮,則分别着矣。

    則将離其渾全,而緻察其所特别注重處。

    由不可名,而至可名。

    性德之渾全,不可名者也。

    于萬德渾全中,而标其特别注重處,始有可名。

    故語性德者,曰空、曰寂,實就所注重處而名之耳,不可謂性體無生無化也。

    如其無生無化,則性體亦死物矣!故談空寂而不悟生化,要非識性德之全。

    然有不可不知者,凡談生化者必須真正見到空寂,乃為深知生化。

    性體離一切相故說為空,離一切染故說為寂。

    于其寂而可識神化之真也,于其空而可識生生之妙也。

    從來哲學家談生化者,大概在生化已形處推測,而不知生化之真須于生化未形處體認。

    所謂在生化已形處推測者,這種看法似是把生化看做是一種綿延或持續的生力之流。

    其實,這是從生化已形處看,便似如此。

    殊不知,生化的本體元自空寂。

    此處吃緊。

    其生也,本無生,其化也,本無化。

    因為生化的力用才起時,即便謝滅,不是起和滅的中間有個留住的時分,更不是一種持續和擴張的生力之流,如柏格森氏所謂如滾雪球越滾越大。

    “更不”至此為句。

    依據滾雪球的譬喻來講,雖時時刻刻創加新的雪片,卻總有故的雪片不滅。

    生化果是如此,則其生也便非生而不有,其化也便非化而不留。

    實則,生化之妙,好像電光的一閃一閃,是刹那刹那、新新而起,也就是刹那刹那,畢竟空,無所有。

    所以說,生本無生,化本不化。

    然而,無生之生,不化之化,卻是刹那刹那、新新而起,宛然相續流。

    吃緊。

    又好似電光的一閃一閃,雖本無實物,而詐現有相。

    因此,或誤計度為有一種綿延或持續的生力之流,如此誤會,便是從生化已形處推測,不可得生化之真了。

    更有很粗笨的思想,以為隻有物質才是生生化化的,不悟物質隻是由生化詐現的迹象,實際上并無所謂物質。

    唯物論者,其神智囿于現實世界或自然界,因妄計有物質才生化。

    殊不知,如有物質便成滞礙,何能生化?唯虛故,不窮于生,空諸相故,亦雲虛。

    唯寂故,不窮于化。

    此理确然易知,而人情狃于所習,遂不能悟及。

    此誠無可如何者。

    複有妄計宇宙是一種迷闇的勢力,為生化之原者。

    如古代印度的數論,雖建立自性為本原,然必由三德合故,始成生化。

    三德者:曰勇、相當能力的意義。

    曰塵、相當物質的意義。

    曰闇。

    即是一種迷惑。

    佛家亦謂之無明。

    他們數論以為生化必依勇和塵,固與唯物論者同其錯誤,然而,他們似更看重闇德。

    此闇的勢用,于三德中實居最要。

    據數論師的說法,宇宙所以生生化化而不已,元來不是有何意義,有何目的,其實就由于一種闇,才會如此的。

    後來西洋的學者如叔本華,也說有盲目的意志,與數論所謂闇者略同。

    這一派的思想,謂其無所見欤,他确也見到人生後起的狂惑追求的習氣。

    人生也就把這種習氣,當做了他的本來面目。

    人生從無始來,便喪其真,這是難得避免的一種失陷的悲劇。

    不過,他們數論師等誤以這種經驗,謂狂惑追求的習氣。

    來推測宇宙生生化化不息真幾。

    如此,極是倒見。

    所謂鑄九州鐵,不足成此大錯也。

     生化,隻是空寂真常的本體中,有此不容已之幾。

    此語吃緊。

    真故,萬德具足,不得不生化。

    常故,萬德貞恒,不得不生化。

    恒故無息。

    無息故生化不窮。

    此理宜深心理會。

    空故,上德不德,其生化本無心也。

    上德者,德至盛而難名,故曰上。

    不德者,不自有其德也。

    德盛自生化,非有心于為生化也。

    隻是理合如此,非如人之有心去造作。

    寂故,靜德圓遍,其生化不可窮也。

    我們知道性體是空寂真常的,也就知道性體是生生化化的。

    生化隻是個德盛不容已,此語吃緊,亦無可多置詞。

    不是有所為的,人情妄有追求,才是有所為。

    生化,隻是真理合如此,不是有心去追求甚麼,故不可以吾人妄情去猜測。

    不是盲闇亂沖的。

    有所為,才盲闇亂沖。

    無所為者,反是。

    德盛不容已,自是明智的,隻不是有心去造作,而确不是亂沖的,所以說為明智。

    是自然有則而不可亂的,驗之物理人事,任何繁赜,任何詭變,都不是無規則可尋的。

    是雖起滅萬端、變動不居,而畢竟不失其恒性的,恒性者:恒謂恒常,性者德性。

    此理不可滞物而索解,須脫然神悟始得。

    宇宙本體雖是生化無窮的,而自具有真實、剛健、空寂、清淨、昭明等等不可變易的德性。

    名為恒性。

    譬如水,其生化元無固定,如或凝冰、或化汽,但水具濕潤的恒性,則始終不變易。

    由此譬況,可悟生化無窮中自有恒性的道理,是故斥言生化則是詐現無實的。

    若即生化而會其恒性,則是澈體真常的。

    唯其有恒性而生化,所以不是頑空。

    唯其生化而有恒性,所以不是一味散動,卻是即動即靜的。

    近人柏格森《創化論》的說法,不曾窺到恒性,隻妄臆為一種盲動,卻未了生化之真也。

    是其流行成物,而界物各正的,生化之妙,約每刹那言,是才起即滅的。

    通多刹那言,則後起續前。

    故假說流行,流行故成萬物,而畀萬物各得其正。

    如天成其廣大,地成其博厚,人有其良知良能,都是真實的顯現,都無不正。

    因為流行的本體,是萬物各各全具的,故乃各正。

    參看上卷《明宗章》第一節按語,大海水與衆漚喻。

    是于流行中有主宰的。

    如吾心,是流行不息的,而其應萬感,則恒有主而不亂。

    于此,可識生化流行中,自有主宰在。

    所以,宇宙生生化化不息真幾,決不是迷闇的而确是明智的。

    我們如果依據自家迷惑的習氣來推測生化,便已堕入邪見坑裡,與實際的道理謂生化。

    全不相應。

    這是學者所應虛懷滌慮,進而深究的。

    總之,如印度佛家見到性體空寂,便乃耽空滞寂,至于逆遏生化,這個固不免智者之過。

    但是,談生化者,若非真正見到空寂的本體,剝盡染習,則其于無生之生、生而不有,不化之化,化而不留,如斯其神者,終乃無緣窺見。

    亦将依據有生以來逐物之染習,以為推測、僻執戲論而已矣。

    夫以有取之心而妄臆生化之原,其不相應也何疑。

    有取之心,謂習心也。

    習心常有所追求,常有所執着,故雲。

    故知,為學未窮至空寂處,空,非空無之謂,乃以無形無相名空。

    寂,非枯寂之謂,乃以無染污無嚣亂名寂。

    前文可覆按。

    則惑習潛存;必證得空寂本體,保任涵養而勿失之,惑習便自伏除。

    否則惑根蘊積于中,反障其空寂本體矣。

    任情蔔度,都無智炬;逞臆尋求,難探道要;障真理之門,絕生民之慧;人生悖于至道,安于堕沒,甚可悲也。

    堕沒者,謂其堕落淪溺,幾于喪失其生命也。

    然而,見到空寂,必求免于耽空滞寂之弊,然後知空者不容已于生,但生而不有,仍不失其空之本然耳;寂者不容已于化,但化而不留,乃不失其寂之本然耳。

    是故上智盡其所以生之理而無所虧,體其所以化之理而無所挂。

    挂者,挂礙。

    無所虧、無所挂者,其德日新而不已也。

    體其所以化、盡其所以生者,則直與法界為一,而未始有極也。

    法界即本體之異名。

    學至于此,方是究竟。

     本論原本公世時,讀者已有問言:“是書《轉變》一章,實為全部綱領旨趣所在。

    即于大用流行而顯其本體,是謂真如,亦雲恒轉或功能等。

    尚有許多别名,故置等言。

    即于本體生生化化不息真幾,顯為大用,要由相反相成,故說翕辟。

    本體不是僵死的物事,卻是總在生生化化的一個物事。

    即此生化,說為大用,而此大用,實由相反相成,故說為一翕一聞。

    詳在上卷《轉變章》。

    即于翕辟頓變、刹那不住,故說生滅。

    亦詳《轉變章》。

    真如本體,四字,系複詞。

    法爾恒存,法爾,猶言自然。

    不是依他故有的,不是本無今有的。

    此體本常,常故說無生,恒自存故,雲無生。

    常故說不化,不化者,謂其德貞恒,不可易故。

    然而此體底自身,卻是生生化化的一個物事,決不是僵固的物事。

    所以,顯現為萬殊的大用。

    由此說無生而生、不化而化。

    雖複生化無窮,而其顯為翕辟都無實物,刹那生滅無物暫住。

    故知生而不有,化而不留,畢竟本來空寂也。

    新論之旨,其談生化,明明含攝《大易》,而究竟空寂則宛轉歸諸《般若》矣。

    世謂公之學,糅雜儒佛。

    不知公亦自承否?”餘應之曰:自《新論》初版問世以來,世之以糅雜儒佛議吾者,吾聞之熟矣。

    世之所執者,儒佛二家門戶之見也。

    吾之所究明者,真理也。

    真理是至易至簡的,亦是無窮無盡的,是無窮無盡的,亦是至易至簡的。

    易簡者,言其無差别相,是萬法本體故。

    無窮無盡者,言其為用萬殊故。

    哲學要在于萬殊證會本體,所以為衆理之總會,群學之歸宿也。

    此體,非戲論安足處所,隻要各哲學家都得滌除情見淨盡,他們到這裡本體。

    自有相同的證會。

    佛經所謂諸佛同證,我們在理論上是應該承認的。

    事實上哲人難得盡除情見。

    有人否認同證之說,以為各哲學家總不免有或蔽或通,或見似或見真,或見淺或見深,或見偏或見全,決不會有同證的。

    因此,哲學上隻好聽其各說各的道理,而無可觀其會通。

    這種理論,是吾所嘗聞的。

    哲學界如此的現象,也是無可諱言的。

    其實,哲學界如此的現象,就因為各哲學家每為情見所封,故于真理不得同證。

    如一群患目盲的人,無由共睹天日。

    大凡真能滌除情見者,必須上智始能之。

    古今上智極少,而中材為多。

    中材于此理謂本體。

    為蔽為通,及其見似見真,見淺見深,見偏見全之别,則一視其有無滌除情見工夫,及其用功純一與否以為斷。

    純一者,不間曰一,不雜曰純。

    可是一層,人生梏于形氣,形氣,謂身體及環境。

    縛于習染,欲其滌除情見,此極難能,矧欲滌除盡淨,談何容易哉?情見,即緣形氣與習染而始有。

    所以在哲學家中欲覓幾個堪認為彼此完全同一證得真理,而無一毫互不相應處的,恐終不可得。

    這個情形并不是真理太詭怪,或故意隐伏令人不可同證,而隻是人各為其情見所蔽,才不獲同證。

    然而此理,畢竟是人人本來同具的。

    其在人,便名為性智,參看上卷《明宗章》。

    他性智。

    總會發露的,即此發露,假名智光。

    哲學家如果能保任這種智光,以對治情見,自然會與真理相應,易言之,即此智光會自照也。

    智光之體,即是真理。

    非離智光别有物名真理。

    假若哲學家都能恒時保任這種智光,恒字注意。

    則彼此同證決無問題。

    惟其不恒保任,所以不獲同證。

    然雖不恒保任,卻不能道他們絕無智光發露時。

    因此,他們于真理,容有所見,容字注意。

    隻其介然之明不勝情見之蔽,終自組成一套戲論,而其一點明處反晦不彰。

    此所以陷于蔽而不通,或見似而不真,或見淺而不深,或見偏而不全。

    總緣其乍露之明,不勝其重锢之蔽,故成差謬。

    所以說,哲學家隻是各說各的道理,紛紛無有定論。

    戲論既多,如何可得公是處耶?大凡人之情見雖甚複雜,而衡量見趣,亦可粗别為幾種。

    見趣者:趣謂趣向。

    凡人所持之見,或如彼,或如此,即是有所向也。

    如唯物唯心諸論,其見不同,即其趣向異故。

    即見即向,說名見趣。

    哲學上有多少派别,即是見趣有多少種類。

    試取一部哲學史或哲學概論而披閱之,便可略知其概,毋庸詳述。

    凡治哲學的人,于其見趣較接近者,則黨同而益張之。

    各人的情見,決不會全同,隻有較接近的。

    于其見趣互異者,則攻伐不遺餘力。

    于是而門戶之見始成。

    下流的哲學家,就縛于門戶見,竟忘卻了哲學之本務是在求真理。

    竟忘二字,一氣貫下。

    哲學所以沒進步,此是一大原因。

     據此說來,哲學上隻是家自為說。

    各執情見,各逞戲論,無可觀其會通,達于真理之域乎?這種看法也是錯誤。

    吾前已雲,性智是人人本來同具的。

    雖情見锢蔽,要不無智光微露時。

    因此,我們應相信任何哲學家縱未免戲論,也不會全無是處。

    而且古今來,于真理确有所見的哲學家,何曾絕無?我們隻不要封執門戶見,更不要忽視東方哲學的修養方法,如中國儒家、道家、及印度佛家等。

    努力克治情見,常令胸間廓然無滞礙,此語吃緊。

    久之,神解超脫,自然洞達性真。

    性真者:此理生來本具曰性,無有虛妄曰真,即謂吾人與萬物同具之本體。

    自家既有正見,而複參稽各哲學家之說,其有的然證真者,則吾因得同證,而益無疑無謬。

    其或蔽欤,則遮其蔽,而誘之以通。

    其所見失之似欤,則繩其似,而引之趣真。

    似之害,乃過于蔽。

    其所見失之淺欤,則就其淺,而導之入深。

    淺與似微異。

    似之失亂,淺之失膚,其障真則同。

    其所見失之偏欤,則融其偏,而擴之得全。

    偏之一字最害事,見地稍偏一點,便步步入歧途,至與真理完全相背。

    所謂差毫厘、謬千裡是也。

    如此治學,方乃觀其會通,庶幾不迷謬于真理。

    會通者,必其脫然超悟之餘,将推闡其旨,猶不肯守一家言或一己之見,而以旁通博采為務。

    固已自有權衡,于衆家知所抉擇,旁蹊曲徑,令入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