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陳亮

關燈
,王霸并用。

    如亮之說,卻是直上直下,隻有一個頭顱做得成耳。

     依亮意,曆史常是在演進,既說是天地間有此一道統,便不該把漢唐單獨擯斥在此道統外。

    所以他說: 心之用,有不盡而無常泯。

    法之文,有不備而無常廢。

    人之所以與天地并立而為三者,非天地常獨運而人為有息也。

    人不立,則天地不能以獨運。

    夫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者,非謂其舍人而為道也。

    若謂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與,則舍人可以為道,而釋氏之言不誣矣。

    使人人可以為堯,萬世皆堯,則道豈不光明盛大于天下。

    使人人無異于桀,則人紀不可修,天地不可立,而道之廢亦已久矣。

    天地而可架漏過時,則塊然一物也。

    人心而可牽補度日,則半死半活之蟲也。

    道于何處而常不息哉?惟聖人為能盡倫,自餘于倫不盡,而非盡欺人以為倫也。

    惟王為能盡制,自餘于制有不盡,而非盡罔世以為制也。

    烏有欺罔而可以得人長世乎? 其實他和熹立場本不同。

    熹所講側重在每一個人的心性修養上,因此要為此種修養建立一最高的标準。

    他所講是曆史時會整個的運行,便像不要有所謂個人修養的最高标準了。

    所以他又說: 亮大意以為本領闳闊,工夫至到,便做得三代。

    有本領,無工夫,隻做得漢唐。

    而秘書指熹必謂漢唐并無些子本領,隻是頭出頭沒,偶有暗合處,便得功業成就,其實則是利欲場中走。

    使二千年之英雄豪傑,不得近聖人之光。

    天地之間,何物非道?赫日當空,處處光明。

    閉眼之人,開眼即是。

    豈舉世皆盲,便不可與共此光明乎?眼盲者摸索得着,故謂之暗合,不應二千年之間,有眼皆盲也。

    亮以為後世英雄豪傑之尤者,眼光如黑漆,有時閉眼胡做,遂為聖門之罪人。

    及其開眼運用,無往而非赫日之光明。

    天地賴以撐持,人物賴以生育。

    今指其閉眼胡做時,便以為盲,無一分眼光。

    指其開眼運用時,隻以為偶合,其實不離于盲。

    嗟呼冤哉!彼直閉眼耳,眼光未嘗不如黑漆也。

    況夫光如黑漆者,開則其正也,閉則霎時浮翳耳。

    仰首信眉,何處不是光明?使孔子在時,必持出其光明,以附于長長開眼者之後,則其利欲一時涴世界者,如浮翳盡洗而去之。

    天地清明,赫日長在,不亦恢廓灑落闳大而端正乎?今不欲天地清明,赫日長在,隻是這些子殄滅不得者,便以為古今秘寶。

    因吾眼之偶開,便以為得不傳之絕學。

    三三兩兩,附耳而語,有同告密。

    畫界而立,一似結壇。

    盡絕一世之人于門外,而謂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點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無;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絕者僅如縷耳。

    此英雄豪傑所以自絕于門外,以為立功建業,别是法門。

    這些好說話,且與留着妝景足矣。

    秘書亦何忍見二千年間世界塗涴,而光明寶藏,獨數儒者自得之,更待其時而若合符節乎?點鐵成金,正欲秘書諸人相與洗淨二千年世界,使光明寶藏長長發見。

    不是隻靠這些以幸其不絕,又誣其如縷也。

     他這些話,實在也有他一番颠撲不破的真理。

    當時陳傅良批評兩家說: 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此同甫之說也。

    如此則三代聖賢,枉作工夫。

    功有适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濟,何必有理?此晦庵之說也。

    如此則漢祖唐宗,賢于仆區不遠。

    蓋謂二家之說,皆未得當。

     此後明儒黃宗羲又為此公案下評判,他說: 止齋陳傅良之意,畢竟主張龍川一邊過多。

    夫朱子以事功卑龍川,龍川正不諱言事功,所以終不能服龍川之心。

    不知三代以上之事功,與漢唐之事功,迥乎不同。

    所謂功有适成,事有偶濟者,亦隻漢祖唐宗一身一家之事功耳。

    統天下而言之,固未見其成且濟也。

    以是而論,則言漢祖唐宗不遠于仆區,亦未始不可。

     宗羲著有《明夷待訪錄》,列論曆代制度,而始以《原君》《原臣》《原法》三篇。

    他始從曆史眼光事功立場來再擁護朱熹,作更進一層的發揮。

    但其實他的說法,陳亮同時葉适已說過。

    葉适說: 以勢力威力為君道,以刑政末作為治體,漢之文、宣,唐之太宗,雖号賢君,其實去桀、纣尚無幾。

     立論之苛,尤嚴于熹。

    但我們今日,不妨再作一審量。

    縱使說漢祖唐宗全是些私心,究竟也不能說漢唐兩代人物,全都閉着眼,都在給漢祖唐宗牽着鼻子走,全隻是利欲私心,奴才氣息。

    那時一切制度,便全沒有天理,或仍是偶而與天理相暗合。

    所以陳亮這番話,依然有他的特見。

    近代人一面看不起程朱的理學,一面卻仍抱着程朱舊态度。

    他們認為隻有近代西洋才是充滿着光明,一切是天理,而中國自秦以下,便真如亮所謂“架漏過時,牽補度日”了。

    天地則一片漆黑,世界則通體塗涴。

    今試重讀亮所謂“因吾眼之偶開,得不傳之絕學,而謂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點洗”,“畫界而立,絕一世之人于門外”這些話,卻不料當前仍見此景象,而有尤甚焉者。

    但亮許多話,究竟着意在推倒,并沒有開拓。

    我們若從他話再回頭看陸九淵與王守仁,應該更多些解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