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程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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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期宋學,善講宇宙論的周、邵、張三大師,都已在上述說過。

    現在要說到程颢,他被尊為中期宋學之正統。

    他的精采處,在其講人生修養與心理修養上。

    因人對宇宙的了解總有限,再由宇宙論轉到人生論,總是牽強不親近。

    不如簡捷從人生實經驗,來建立人生界一切的理論。

    此乃颢所謂“鞭辟近裡”,亦即是他對宋學思想最大貢獻之所在。

     颢字伯淳,河南洛陽人,學者稱明道先生。

    他和其弟頤,十五六歲時,嘗從學于周敦頤,并曾兩度從遊。

    他自說: 再見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

     又說: 某受學于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顔子樂處,所樂何事? 又說: 吾年十六七時,好田獵,既見茂叔,則自謂已無此好矣。

    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潛隐未發,一日萌動,複如初矣。

    ”後十二年,複見獵者,不覺有喜心,乃知果未也。

     在這幾段回憶中,我們卻可追尋他學問的淵源和脈絡。

    固然人的姿性有不同,但青年期的感受與薰陶,必然會有很大的影響。

    張載十八歲見範仲淹,仲淹授以《中庸》一篇,張載在此刺戟下,才努力作書本上冥心探索的工夫。

    程颢十六七歲時見周敦頤,敦頤卻給他以一個自己人格的活薰陶,一種日常人生親切的啟示。

    又提示他一問題,教他去尋仲尼、顔淵生活的樂趣,究竟在哪裡。

    那青年驟和這樣一位大師接觸了,覺得吟風弄月,眼前的天地,全都呈現着異樣的光輝,充滿着異樣的情味。

    連他自己一向嗜好的田獵馳騁,也感得索然少興了。

    但敦頤卻指點他,你莫謂自己已然沒有這嗜好了。

    這一句話,遠隔了十二年,卻給他說中了。

    自己的心,自己不知道,别人卻直透你心坎底裡,說中你十二年後的心事,那是何等地感動人的一種活教訓? 颢自己也是一位春風和氣般的人。

    他二十歲,已舉了進士,在鄠縣作主簿,那是小得可憐的一個官。

    他卻滿腔快樂,生趣盎然。

    作詩道: 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随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予心樂,将謂偷閑學少年。

     又詩雲: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他書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勸他芟了,他說:“欲常見造物生意。

    ”又置盆池,畜小魚數尾,時時觀之。

    或問其故?他說:“欲觀萬物自得意。

    ”我們可以從此想象,他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意境,還是受他幼年期的那位前輩的薰陶呀!但這裡還有一大問題,這是時代思潮逼得他非從自己内心求得一徹底解決不可的問題。

    那問題便是人生最高真理,究竟在儒抑在釋?當時說他, 十五六時,與弟正叔聞汝南周茂叔論學,遂厭科舉之習,慨然有求道之志。

    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

     這是他成學前一段廣泛研尋、深切探讨之經過。

    但他之泛濫諸家,出入老、釋,畢竟和其他學人有不同。

    他早已懂得時時處處從他自己的親身活經驗裡來親證與實悟。

    因此他自己說: 吾學雖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

     這兩句話,道盡了他學問的真精神。

    第一,他的學問,完全由他自己實生活裡親身體驗來,并不從書本文字言說上建基礎。

    第二,他提出了“天理”二字。

    此所謂天理,卻不是指的宇宙之理,而實指的是人生之理。

    他隻輕輕把天字來形容理,便見天的分量輕,理的分量重。

    于是他便撇開了宇宙論,直透入人生論。

    這一點,尤值我們之注意。

    我們也可說,“天理”二字,是他學問的總綱領、總歸宿。

     因此他講學,不像以前人,不脫書卷氣,顯然在講學問,講道理,而他則隻是在講生活。

    現在所需讨論的,既是主要在人生問題上,而他則直從人生講人生,自然見得更親切,更真實。

    故他說: 學隻要鞭辟近裡。

     從人生問題再“鞭辟近裡”講,便是“心”的問題了。

    他講學長處,便在從實際人生中,指點出心的問題來,教人如何去修養自己的心。

    所以他說: 聖人千言萬語,隻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約之使反複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也。

     須知這一條,并不是在講《孟子》書裡的“收放心”,也不是在講《論語》裡的“下學而上達”,更不是真個要把聖人千言萬語,牽搭上《孟子》書裡“收放心”三字。

    他隻是直率地在講他的實生活真經驗。

    我們必得先明白這一層,才能懂得他的話,才能懂得他學問的着精神處。

     他曾說: 某寫字時甚敬,非是要字好,即此是學。

     “敬”字是程門提出最主要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