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周敦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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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拔弩張如石介,相懸如霄壤。

    而後人誤解此意,援據他和方外交遊的許多傳說和故事,來證明宋學淵源于方外。

    這是不善讀書論世,因此妄誣了古人,混淆了學脈。

    我們不得不特加以辨白。

     敦頤是一個能用思想人,因此他才對多方面有興趣,肯注意。

    即在反對方面,他亦不忽略。

    他著作極少,隻有一部《易通書》與一篇《太極圖說》。

    《易通書》隻有短短四十章,卷帙并不大。

    但論其思想系統,則博大精深,不僅提出了當時思想界所必然要提出的問題,而且也試圖把來解決。

    有名的《太極圖說》,前半屬宇宙論,後半屬人生論,茲先略述其大旨。

     他說: 無極而太極。

     此“極”字該是“原始”義。

    宇宙無所始,無所始即是最先的開始。

    于是說明了宇宙沒有一個至善萬能的上帝在創造,因此我們也不能追尋天地原始,來奉為我們至高無上的标準。

    極字亦可作中正與标準解,如建中立極是也。

    如是亦可說,宇宙之無标準,即是其最高标準,此即莊老自然義。

     他又說: 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

    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

     這是說宇宙隻是一個動,也可說隻是一個靜。

    因就人之思想言,有動必有靜,動靜同時而有。

    很難說先動了才有靜,抑是先靜了才有動。

    故說“動靜互為其根”。

    動的就是陽,靜的就是陰,由此一陰一陽演生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再由五行演生出萬物。

    由于此陰陽五行種種配合方式之不同,而萬物賦性也不同。

    隻有人,陰陽五行配合得最恰當,最勻稱,因此人才為萬物中之最秀而最靈。

    人類中又出有聖人,更靈秀了,才明白得宇宙人物之由來,才為人類定下中正仁義之道,而特把靜來作人類自有之标準。

    故曰: 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

     這是《太極圖說》之大義。

    這裡最可注意者,他把宇宙與人分作兩截講。

    宇宙無标準,換言之,是自然的。

    因此人類須自定一标準,即“立人極”。

    而人極該主靜,故說“主靜立人極”。

    但宇宙既是動靜互為其根的,人為何要偏主靜?他在此,自下一注腳,他說: 無欲故靜。

     從宇宙講,一動一靜是天理,人自然也隻能依照此天理。

    但人之一切動,該依照中正仁義之标準而動。

    如是則一切動不離此标準,豈不是雖動猶靜嗎?人惟到達無欲的境界,才能不離此标準。

    但聖人這标準,又從何建立呢?這因陰陽五行之性,配合到恰當勻稱處,始是中正仁義。

    人類依照此中正仁義的标準,便是依照了宇宙自然的标準。

    此之謂: 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兇。

     《太極圖說》的根據在《易經》,《通書》則又會通之于《中庸》。

    他說: 誠者,聖人之本。

     誠,如雲真實如是。

    宇宙隻是一個真實如是,聖人也隻是一個真實如是。

    真實如是貫通動靜,永遠是一個真實如是。

    故曰: 誠無為,幾善惡。

     “幾”是什麼呢?他說: 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

     人之一切動,先動在心。

    心早已動了,而未形諸事為,還看不出此一動之有與無,但那時早分善惡了。

    所以工夫要在“幾”上用。

    故曰: 君子慎動。

    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

    守之貴,行之利,廓之配天地。

    聖可學乎?曰:“可。

    ”有要乎?曰:“有。

    ”請問,曰:“一為要。

    一者無欲也。

    無欲則靜虛動直。

    靜虛則明,明則通。

    動直則公,公則溥。

    明通公溥,庶矣乎!” 可見一切工夫,全貴在心上用。

    先要此心無欲,要使此心沒有一毫預先私下的要求與趨向。

    那是靜時之虛。

    心上不先有某種私要求與私趨向,便能明白照見事理。

    這樣便使自己和外面通了氣。

    一旦外面事變來,自會應。

    這一種應,針對着外面事變而應,沒有絲毫預先存藏着的某種私要求與私趨向在隔斷,在遮掩,在歪曲。

    故曰“動直”。

    這全是物我之間應該如是的公理,誰來也應如此,故曰“公”與“溥”。

    這都是講的人生修養,也是講的心修養。

     《太極圖說》與《通書》相附為用,故朱熹說:“其為說實相表裡。

    ”《易經》與《中庸》,宋明學術界,公認為是兩部重要的經典,但最先把此兩書發揮出完整的系統,細密的條理者是周敦頤。

    這怎能不叫後人尊奉他為宋學破暗的首出巨儒呢? 敦頤的理論,并不重在純思辨的說明上,而更重在如何見之行為與實踐,所以他才極細密地指示出一套修養方法來。

    這一種修養,也不是專為解決自己問題,專做一自了漢。

    所以他說: 聖希天,賢希聖,士希賢。

    伊尹、顔淵,大賢也。

    志伊尹之所志,學顔子之所學。

     顔子之學,似乎也偏重在心,但伊尹之志,則所志在人群。

    這是敦頤所以為儒學之正宗,而非方外逃世可相比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