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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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深有感。

    少時參加革命,自度非事功才,遂欲專研中國哲學思想。

    漢學宋學兩途,餘皆不契。

    求之六經,則當時弗能辨竄亂,屏傳注。

    竟妄诋六經為擁護帝制之書,餘乃趨向佛法一路。

    直從大乘有宗唯識論入手,未幾舍有宗,深研大乘空宗,投契甚深。

    久之,又不敢以觀空之學為歸宿。

    後乃返求諸己,忽有悟于《大易》而體用之義,上考之《變經》益無疑。

    餘自是知所歸矣。

    歸宗孔子。

    然餘之思想确受空有二宗啟發之益。

    倘不由二宗入手,将不知自用思,何從悟入《變經》乎?此書于佛法較詳,所以自明來曆耳。

    吾學之所從來與經曆,曰來曆。

     《大般若》觀空,《大般若經》空宗所宗之根本經典也。

    甚深複甚深,空得徹底。

    《大易》觀有,甚深複甚深,有極其妙。

    《易》有《觀卦》及《大有卦》。

    《觀卦》言觀生,生生不竭,所以為大有。

    空有二種觀,乃是人類智慧發展到最高度,能綜觀、深觀宇宙人生,才有空或有之兩種認識耳。

    人生殉沒于小己的種種私欲中,如蠶作繭自縛、如蛛造網自锢,欲其認識到宇宙人生本來空,此事談何容易。

    世有小知,聞空而謗佛,多見其不知量也。

    不自知其分量。

    空,并非由主觀幻想。

    陶詩雲:“人生本幻化,畢竟歸空無。

    ”餘相信個别的物,至大如天地終當壞滅耳。

    就個體上說空,佛氏一毫不妄語。

     或有問言:“承認宇宙人生是實有,此乃世間常識所同然。

    哲學家之宇宙觀亦皆根據常識。

    然則《大易》觀有,固與哲學不異乎?”答曰:否,否,不然。

    汝若于此不辨,不獨侮聖言,正恐斷絕慧眼。

    聖人所觀之有,乃宇宙人生天然本有之真際。

    聖人直親合于全體大用,全體,謂宇宙實體。

    大用,謂實體變成大用。

    萬物本來皆與宇宙同體同用,唯聖人能與體用親合耳。

    視天地萬物為一己,憂患與同,而無小己之迷執。

    坦蕩蕩,與大化周流。

    坦蕩蕩,見《論語》。

    哲學所明之有,鮮不為世間颠倒所執之有,可與聖學并論乎? 此書自注,似嫌過繁。

    然與其失之簡,甯可失之繁。

    《姚江學案》中有“即體即用、即用即體”二語。

    向見聰明人皆自以為易解,吾知其必不解。

    因诘之曰:“體用二名,随處通用。

    此處說體用,以何名體?以何名用?上語兩‘即’,下語兩‘即,是重疊言之欤?抑上下各有意義欤?”其人啞然不能答。

    北大昔有一高材生,曾見餘談禅家作用見性,稱引禅語甚多。

    餘诘之曰:“何謂作用?何謂性?雲何于作用見性?”此子惶然。

    餘教學年久,深知學子習氣。

    餘承先聖之業而演之,不敢不盡心。

    世不乏好學深思之士,當不怪老夫好煩瑣也。

     有謂長注宜置正文以外,毋隔斷文氣。

    餘未采納者,讀書不求義解,隻玩文氣,則與不讀等耳。

     書中注文頂正文。

    用上下括弧。

    《原儒》中皆如此,而未說明,頗有函問者。

    今志于此。

     夏曆丁酉初冬,公元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日熊十力識于申江觀海樓。

     丙申秋,起草《體用論》一書。

    舊患血管硬化、心髒病皆觸發,又感腦空,中醫雲血虧之故。

    友人勸停止寫作。

    餘感其意,答以《萬物》一首: 萬物皆舍故,吾生何久住。

    志業半不就,天地留虧虛。

    虧虛複何為,豈不待後人。

    後顧亦茫茫,嗟爾獨自傷。

    待之以無待,悠悠任天常。

    噫予猶禦風,伊芒我亦芒。

     附注:志業半不就早年有志乎仁為己任,忽忽遂衰。

    心所欲述作者,皆不獲執筆。

    天地留虧虛古志雲:“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

    ”按吾國西北多高山蔽天,天失其高明,即虧虛也。

    東南瀕海,患卑濕,是地之虧虛也。

    天常天者,自然義。

    常,謂理則。

    噫予猶禦風莊子稱列子禦風而行,言其待風,即未能無待也。

    莊子雲:“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芒,惑也。

    予衰矣,未能演《易》,期待來賢。

    如列子之禦風,是伊芒而我亦芒也。

    人生固有不容已于芒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