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上 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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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之《彖》曰:“大明終始。

    ”言幹具有大明之德,萬物皆禀受明德而有生,是以大明始也。

    及萬物之終,則完成其所禀受者,而無虧缺、無遺憾,是以大明終也。

    汝不解“大明終始”義,故妄疑無明文耳。

    坤則化成物,詳《易大傳》。

    有喪失乾元本體之嫌。

    坤既成物,便失去其本體大明之德,故雲“喪失乾元本體”。

    唯乾德剛健、大明,乃得為主動,以開坤之闇。

    聖人故于《乾卦》特言“乾道變化,各正性命”。

    此明乾德開導乎坤而成變化。

    萬物各各禀受乾德之大正,以為其性命也。

    明,說明也。

    大正之言,正是說明乾德照明、粹美,無有癡惑諸雜染也。

    性命,猶言生命。

    吾在前文已雲,《大易》将生命說在幹上,此是明文可證。

    蓋坤化成物,物既成,便是生命運用的工具,而不即是生命。

    據此而談,人的本性元無一切壞根。

    言本性中不曾含有一切壞的根也。

    壞,謂癡惑諸雜染。

    而佛氏悲愍衆生常在癡惑中,吾人亦不可謂佛說全是虛妄;然則癡惑從何處起,此一問題未堪忽視,餘且俟篇下再作解答。

     附識:有問:“公言乾德照明,雖宗大易,而易之幹在尊論中則說為心,言心即攝生命。

    但生物未出現時,心尚隐而未見,見,猶現也。

    而乃推論其有照明之德,似無實據。

    ”答曰:心的本身元是生生、健動的力,此謂生命,亦可稱之曰生命力。

    物質層最先成就,生命力雖潛運于其間,而生物出生之條件未備,生命力乃潛隐而不得發現。

    及生物出現,生命力始破除物質之锢閉而顯其照明之德,炯然了物而不謬,了者,了解。

    不謬者,明于物則,無誤解也。

    卓爾宰物而不困。

    卓爾,特立之貌。

    宰,猶主也。

    心與物本為一體,而心能改造物故,即心是物之主也。

    不困者,心了乎物而為之主,則不為物所困。

    如視思明則五色不能盲吾之目,聽思聰則五音不能聾吾之耳,乃至變化裁成乎萬物以利用,皆不困之謂。

    此皆心德照明之特征,而汝雲無實據,豈喪心病狂欤? 佛氏嚴于自照,與孔門慎獨之功亦有相近處。

    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

    慎者,戒慎,防其有非幾之萌也。

    幾者,動之微。

    非者,不善之幾。

    非幾才動,當下斬絕,便省事,善幾則擴而充之。

    此孔門克己之法門也。

    然佛氏骨子裡,确與孔子之道全不相通。

    孔子洞徹人生之本性,其道以敦仁為宗,仁道廣大,無所不包通,成己成物,一切皆依于仁。

    (成己者,成就自己。

    成物者,于所親近之人,皆相扶勉而成就之。

    乃至位天地、育萬物,皆成物之事。

    然己與物本是一體,成己必須成物,成物即是成己。

    )專向至善發展。

    《大學》言“至善”,祇是以仁成己,以仁成物,做到至極處,名為至善。

    實則至善是所懸之的,究不可說有一定之至極處可息肩也,故《大易》言“自強不息”。

    慎獨工夫固以擴充善幾為主,善幾,即仁之端也。

    而謹防非幾之萌有礙于仁的發展。

    此聖人敦仁日新之學所以異于二氏之日損也。

    佛氏祇說衆生由癡惑而生,此義當詳于篇下。

    其道以斷盡一切癡惑為主,而其修行萬善皆所以對治癡惑。

    此一語是佛法宗旨所在,儒、佛天淵懸隔正在此。

    對治者,如醫師用藥,對症而治之也。

    如貪是惑之最大者,則特修無貪的善行以對治貪惑;癡是惑之最大者,則特修無癡的善行以對治癡惑。

    舉斯二例,可概其餘。

    佛法的全副精神隻是對治。

    學佛者必了解佛法是對治,方許見佛法真相。

    今當說明如下:一、佛氏專從壞處看人生,其道在反人生,抗拒宇宙大生廣生之洪流,所以專力對治一切癡惑,務令斷絕,此與孔子從人性之善端一直向至善發展無已止者,根本不同,無待言。

    二、孔子是從人性固有之善端擴充而成萬善,有本固不竭也。

    佛氏祇從一一惑相,相者,相狀。

    作一一對治,其所行萬善不是從本性發出,而是因惑起修。

    吃緊。

    如因有貪惑,便修一種無貪的善,以作對治。

    其他善行,皆此類。

    三、佛氏視一切癡惑皆如幻事,所以皆可對治,令其斷絕。

    至于癡惑滅已,則其由對治而修之善,亦如幻事,亦複不留。

    如上三義,第一義是根本。

    佛氏見衆生從癡惑生,故導引衆生修善以作對治。

    此乃佛氏根本錯誤,而從來學佛人莫之省耳。

    孔子之學認清性命,性命,猶雲生命。

    而以慎獨之功防治内心之賊有害于靈性之發展,靈性,謂性命。

    内心有不善之幾生,即賊也。

    此是生命力戰勝寇賊而益發展,是可貴也。

    佛氏以為衆生從癡惑生,是則衆生無有照明純粹的本性。

    誠如此,癡惑遇對治而滅盡,衆生畢竟空。

    苟非有抗拒造化之奇想,何至發此怪論乎?造化,謂宇宙大生廣生之洪流。

     有問:“大乘菩薩不住涅槃,涅槃者,寂滅義,即是實體之名。

    佛家所謂實體,是寂滅性故。

    寂者,寂靜,無有變動。

    滅者,諸惑滅盡,實體離障故。

    何可說佛法是反人生?”答曰:大乘菩薩不趣入寂滅者,為度衆生故,不是改變出世法之本旨也。

    抗拒造化,是出世法之本旨。

    《大乘莊嚴經論》卷三雲:“不住于涅槃,由衆生無盡故,無究竟。

    無究竟故,不住涅槃。

    ”。

    又雲:“諸佛如來于一切時随逐衆生。

    何以故?大慈大悲無斷絕故。

    ”按大乘反對小乘之自了主義,故提倡菩薩道,發大慈大悲心,長與衆生為緣而度化之,衆生無盡,我願無盡,不舍衆生,是為菩薩道。

    菩薩,猶雲正覺。

    此其所以為大也。

    倘疑大乘改變出世法本旨,則大乘有一法印曰實相印,詳見餘之《體用論》。

    實相畢竟是寂滅相,無為無造。

    此中下一相字,是相貌之相。

    大乘化導衆生同得實相,還是共趣寂滅耳,而謂其改變出世法可乎?龍樹《中論》《觀四谛》等品,說“涅槃即世間,世間即涅槃”雲雲。

    此謂衆生如果斷盡一切惑,爾時衆生沉淪生死之世間便已滅盡,故說“世間即涅槃也”。

    有衆生沉淪生死之世間,故導衆生求得涅槃。

    (得涅槃,即離生死。

    )若無世間,涅槃亦無,故說“涅槃即世間”。

    其辭高渾,與貪、嗔、癡即是菩提,同一美妙。

    惜乎學人每興誤解。

    問者之意以為不住涅槃即是不舍世間,殊不知佛氏以人間世為衆生沉淪生死的苦海,何可雲即是涅槃乎? 問:“佛氏斷絕癡惑,即一切滅盡,豈不同于空見外道?印度古代有空見外道,說一切都空。

    ”答:否,否。

    佛氏力破空見外道,經籍可考。

    大乘有實相印,實相,猶雲宇宙實體,真如、涅槃、法性、法界皆實相之别名也。

    離生死而得實相,離者,脫去。

    佛氏以世間為生死苦海,衆生沉淪于其中,生而死,死而續生,生死輪轉不斷絕,苦之至也。

    舍雜染而證清淨,舍者,滅盡之謂。

    雜染,謂癡惑。

    實相本來清淨,既得實相,即自證清淨之樂。

    證,猶知也。

    何至堕空見乎?《大乘莊》《嚴論》曰“諸佛于無漏界建立第一我,是名法界大我”雲雲。

    無漏,清淨之謂。

    漏,謂癡惑諸雜染。

    譬如破器常有漏落,不堪容受。

    一切雜染不能容受清淨,故名有漏。

    清淨者,雜染之反,是名無漏。

    法界之界字,佛書中作體字釋。

    法界,猶雲萬有之實體,乃實相之别稱也。

    佛氏舍棄雜染的宇宙而有清淨的法界,即于清淨界建立第一我。

    第一者,言其至大無外,非數目之一,乃絕對義也。

    法界大我四字作複詞看。

    法界即是大我也。

    佛氏蓋以衆生的生命是雜染,是如幻如化,本不實在。

    唯宇宙實相,是一切衆生的大我。

    佛氏以大雄無畏對治一切癡惑,消滅虛妄的小我與不淨之世界,其所求得者,法界大我耳。

    《涅槃》、《華嚴》諸經皆以實現大我為歸宿,此無着所本也。

    《莊嚴論》,無着所造,印度人明友于唐貞觀初年來華譯出。

    此論頗有大義,為世親一派所莫能及。

    有問:“佛家斷絕有漏之小我,祇承認法界大我,更無小我乎?”答曰:如無着學派之說,有漏小我滅已,仍有無漏小我續起,無垢識是也。

    但此中不欲牽涉太多,姑弗詳。

     佛家在宇宙論中将性、相割裂為二界,性,猶雲實體。

    相,猶雲現象。

    實體是不生不滅,是真實,是清淨寂滅。

    現象是生滅,是雜染,是如幻如化。

    故說裂成二界。

    詳在《體用論》。

    明明與《大易》體用不二義互相違反。

    據體用不二而談,人生之本性即是乾元實體,乾元實體四字作複詞用,《大易》以實體名之為乾元。

    故斯人本性皆有照明、純粹諸德,此皆乾德。

    萬物皆禀受乾德,以為其性命。

    見前文。

    不可說人生從癡惑而生也。

    孟子昌言“性善”,其根據在《大易》,漢人稱孟》通《易》。

    荀、楊性善惡混、性惡諸說,皆未達本原,不足攻孟。

    本原,謂人之本性。

    吾當申辨于篇下。

     佛法根柢究是宗教思想,自釋迦氏開宗,傳至小乘,皆以衆生各有神我,淪溺生死苦海,急圖拔出,是為其本願。

    佛法雖破外道之神我,而彼實與外道同持神我論,但其成立神我之理論确有勝于外道,此其所以破外道而立自宗也。

    佛氏不用神我之名而别立名稱,茲不述。

    及大乘菩薩崛興,盛宣五蘊皆空之論,蘊,猶聚也。

    釋迦至小乘,皆将心、物兩方面的現象總為五蘊。

    俗所謂宇宙萬有即此五蘊,所謂人亦即此五蘊。

    大乘空宗諸師乃深觀五蘊皆空而盛張其說,仍以釋迦為宗。

    上窮宇宙實相,窮者,參究之謂。

    直承認實相為大我。

    言大我者,以其為衆生所共有的,故名焉。

    今以大乘義與釋迦氏原始思想注重救拔神我者兩相比較,則大乘離小我而皈大我,确乎視釋迦為超曠矣。

    小我,謂各人自有的神我。

    大乘傳至有宗,一方仍承空宗,歸本實相大我;一方注重賴耶,即神我,保存釋迦根柢。

    世親唯識一派,此種意思顯然易見。

    奘、基師弟即世親嫡嗣也。

    昔與友人林宰平志鈞談此事,彼亦雲然。

     大乘雖深窮實相,不拘限于神我之論,但其理論終有不可彌補之缺憾在。

    彼之實相是不生不滅,無有變動,而心物諸行是互相為緣而生,不由實相變動而成。

    諸行,猶雲現象,參看《體用論》。

    然則實相超脫心物而獨存,何可說為心物諸行之實相?此殆橫通之論也。

    世俗斥無理之談,曰橫通。

    以其為說于理不可通而強通之,故謂之橫。

    大乘經論固以虛空為實相之喻。

    喻者,譬喻。

    實相雖不變成心物諸行,而遍容受心物諸行,故可說為諸行的實相。

    譬如萬象在虛空中顯現,虛空遍含萬象,可說萬象以虛空為體。

    大乘之意如此。

    然其虛空之譬,适自彰其敗阙。

    論非能立曰敗,有過曰阙。

    所以者何?虛空本來空空洞洞,無生無造,未嘗變作萬象。

    萬象不礙虛空,亦不待虛空含受。

    虛空與萬象,各循自然之分。

    今若謂萬象以虛空為體,此乃意想作是主張,而實無此事理。

    是故佛氏以虛空之喻藉顯實相,顯,猶說明也。

    藉虛空之喻,以便說明實相也。

    适乃明示實相如虛空,未嘗變作心物諸行,不可說是心物諸行之實相也。

    總之,大空之學大乘空宗之簡稱。

    超出釋迦神我之範圍,又力破天神之教,而上窮宇宙實相。

    佛教之成為哲學,自龍樹開基,龍樹為大空學派之祖,首以實相一印表示大乘學之宗主,以自别于小乘。

    其功不可朽也。

    獨惜其未悟體用不二,其實相竟是不生不滅的寂滅境界。

    龍樹繼承釋迦氏反人生的思想,專以日損的方法為道,不究乎寂滅不止也。

    不生不滅、寂然不動、無生無造的實相,不謂之空,而将何說? 餘之《體用論》祇印二百部,而信佛者見之,便紛紛詈餘毀佛。

    有來诘難者曰:“先生何故說釋迦是反人生的思想?”答之曰:老夫無精力作長談,姑舉《雜阿含經》卷二有雲“信心善男子,于色多修厭離住,五蘊首色蘊。

    色,猶雲物質。

    自吾一身以及周圍的物質宇宙,佛氏通稱為色法。

    佛書中法字,是萬物或萬有之公名。

    此教學者對于自己的身軀乃至物質世界,常修習厭和離的觀想。

    (離者,出離,猶俗雲脫離。

    )住,猶止也。

    厭和離的觀想既起,卻要不間斷,須常住止于此種觀想而不放失,修習工夫祇如此。

    于受、想、行、識多修厭離住,五蘊,色蘊列在首;次受蘊,即心作用的感情方面;又次想蘊,即心作用的知識方面;又次行蘊,即心作用的意志方面;又次識蘊,指心的自體而言。

    前一蘊總括一切物質現象,後四蘊略析一切心理現象,故五蘊不外心、物兩方面。

    所謂人者,祇是依此五蘊而喚作人耳。

    于受等四蘊修習厭和離,與厭離色之修法完全一緻。

    故于色得厭,由于自身乃至一切物常修厭故,乃于物得厭患之,而不染也。

    于受、想、行、識得厭。

    準上可知。

    厭已,已,猶了也。

    離欲,對于五蘊不起欲故,曰離欲。

    解脫。

    衆生有欲故,遂為五蘊所縛,離欲便解脫。

    離欲、解脫,知見我生已盡,已于五蘊離欲、解脫,即我已斷盡此染污的生命。

    梵行已立,清淨之行已立定。

    所作已作,清淨之行所應作者皆已作。

    自知不受後有”雲雲。

    死後再投生世間,即是受後有。

    今滅染修淨,故自知不受後有。

     上引經文,餘更申叮咛之意:一、此類語句指上所引。

    在全經中重複不已,釋尊自發心以至成道,發心是修道之因。

    其根本義旨确在此。

    古哲經籍多重複語,不獨佛書如是,中國古典亦然。

    董仲舒曰:“言之重複,其中必有不容已者焉。

    ”仲舒當西漢初期,見古書多,故有此言。

    餘謂讀書至重複處須深心尋玩。

    二、此類語句前賢翻譯決定無有錯誤,因其明白指定于五蘊修習厭離,不曾涉及玄機妙趣,何至有誤?三、于五蘊修習厭離,易言之,即是于自己的身心起厭求離。

    身軀是物質,屬于色蘊。

    又明明說“我生已盡,不受後有”,此是反人生否?是毀宇宙否?對于色蘊修厭離,則不唯舍棄一身,而物質世界皆其所必舍。

    是抗拒造化否?造化,謂宇宙大生廣生之洪流,非謂有造物主。

    餘在《體用論》中嘗言佛氏出世法與厭世思想絕不同。

    厭世者,深感“天地不仁,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百姓為刍狗”,而乃自為苟全之術,以弱為用;深知入情險詐,而不務扶導善類以消奸慝。

    此所以悲觀世運,寄懷古昔,反知而訾文明,絕欲而思樸素。

    道家皆是此流。

    佛氏則觀察衆生性命元是一大迷闇勢力,性命,猶雲生命。

    生命不是迷闇性,佛氏不悟。

    遂乃決定直從根本消滅,便于五蘊起厭求離,單刀直入,絕無系戀。

    真切勇猛,感召人天,誠至德哉!小乘猶是自了生死,大乘菩薩為衆生起大悲,永劫不舍衆生,化度不倦,弘願、強力,無得而稱矣。

    然佛之出世法甚偏而不可以訓,餘服膺其願,而未敢以為宗也。

    佛法東來,垂二千年,僧徒居士一緻崇信,不生疑問。

    佛法主旨究何在?其為啟示人生正常之大道欤?抑為反人生、抗造化之非常異義欤?中國學佛人,自後漢至于近世,确無有發此疑問者。

    崇信者莫知所以而崇信,反對者亦莫知所以而反對。

    理學諸儒反佛者亦祇堅執五倫之教條以相拒耳,而絕不研究佛法,且慮一讀佛書易為所誘,其颛固如此。

    餘判定佛法為抗拒造化生生之非常異義,深求之佛典,确實如此。

    人類本有靈明、正大與黑闇、污雜兩方面。

    佛氏從黑闇、污雜方面看去,毅然抗造化,亦足表現人生有自決之智慧與勇氣,未可輕于非議也。

    然以此道度盡衆生,則終成虛願而已。

    孔子主張裁成天地、輔相萬物,如此作去,自有實效。

    衆生将皆離黑闇而發其靈明,遠污雜而歸諸正大,遠者,屏去之謂。

    毋須抗造化,而造化實由吾人掌握,豈不休哉! 佛氏日損之學,以斷盡一切惑為極則。

    其實彼所謂惑,盡有不必是惑,而彼不複辨,乃一切以惑視之,以為非斷盡不可者。

    兩彼字皆指佛氏。

    姑舉一例。

    佛氏分析一切惑以貪為首。

    貪複有多種,略舉其要:一、自體貪,此言自體,相當于身軀的意義。

    謂于自體愛護備至。

    自微蟲以至人類,皆有此貪。

    二、後有貪,謂求續生不斷故。

    人情貪長壽,即此貪也。

    宗教家迷信有神我或靈魂者,則希望死後再生于人間世,亦是後有貪。

    三、嗣續貪,謂求傳種不絕故。

    四、男女貪,謂男女相戀慕故。

    五、資具貪,謂樂聚斂多财故。

    如上五貪,在佛氏皆視為人情之大惑。

    然試平情以思,凡有生命之物莫不有此五貪。

    倘五貪滅盡,則生物将絕其類,而宇宙大生命,所謂大生廣生者,自當随生物俱絕。

    洞然太空,蒙然大荒,宇宙如可使之至此,餘亦何系之有?然天文學家推測諸天體成長之年齡,若不必是妄,則更可推想現有的諸天體未成長以前,太空原有無數天體在前期毀滅,曾成一段洪荒無物時期,然後吾侪現見的諸天體又誕生出來。

    太空從無始以來,天體之成而毀,毀而複成,不知多次少。

    餘相信宇宙不是無生命,其成毀不停,生滅不已,正是生命力常在舍故創新中無窮無盡而已。

    是故大乘菩薩觀空,餘且觀有。

    有乾元,有生命、心靈,有物質、能力,乾元者,宇宙實體之名。

    生命與物質,皆實體之功用。

    宇宙其可空哉!上文言“宇宙大生命”雲雲,今補注于此:萬物各有的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

    宇宙大生命,即是萬物各有的生命。

    先儒有天地萬物一體意思,正透此理。

    學者切勿誤作兩層會去。

     五貪為有生命之物之通性,前二貪凡物皆有,不待說。

    草木保護其種子,猶動物有嗣績貪也。

    花蕊有雌雄,猶男女也。

    植物吸取土膏等,動物多積資糧,猶人之斂财也。

    皆本于生命力之推蕩不容已,而亦自然有則。

    則,猶理也。

    如自體、後有二貪,固有生之物所不能無。

    然激于義憤,則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

    趙構作兒皇帝,殺嶽王以事虜;而嶽王廟祀,千古崇隆,趙構則後人唾棄。

    可見人性不以苟生為然。

    生命神聖不可污。

    人非習于卑下,則無肯違生命之正則以圖苟活者。

    乞食之餓夫,若遇人以侮辱之态度而授之食,甯餓斃而弗受。

    孰謂人生祇有自體貪、後有貪,而無正理存于其間乎?嗣續貪,本自然之理。

    萬物莫不貴生。

    嶽峙淵停,水流花放,何處不是生機洋溢,此乃天德至盛,不可遏也。

    《中庸》以天為實體之稱,非謂上帝。

    天德,猶雲本體之德。

    人道莫不樂于有嗣,無嗣則亦安之,人類決不斷絕,何必吾有子而後快乎?個人嗣續有無宜任自然,但不可以嗣續貪為惑耳。

    男女之愛,人道之基也。

    孔子删定《詩經》,《關雎》居首,樂得淑女為匹,終不可得,仍不失其崇高之愛敬而無邪僻之私,此人性之大正也。

    聖人存此詩,意深遠矣。

    此詩舊注皆謬,詳在《原儒》。

    男女貪,亦是自然之理。

    人類正夫婦之禮,互助為要,合群之愛,自此開端,不可謂惑也。

    資具貪,為人生發揚其生命所必需。

    民生在勤,勤者,勞動生産。

    勤則不匮,古之訓也。

    但古代統治階層剝削勞動群衆以自私,人失其正性。

    孔子始倡天下為公之論,後哲理論愈精,規制愈密,今後人類當共跻于大道無疑也。

    是故五貪皆不可雲惑,而佛氏悉目之為惑,此其反人生之思想不得不至乎是也。

    五貪,可參考《緣起經》及《瑜伽師地論》五十五。

     有問:“佛家修行,嚴密至極。

    如修戒、修定、修慧等等,通稱修行。

    德用盛大,不可稱量。

    德用者,修行之所成也。

    不可稱量者,不可得而稱道,不可得而計量也。

    公乃謂佛法祇是日損之學,可乎?”答曰:佛氏為對治一切惑故,始起一切修行與德用。

    為字讀若衛。

    《莊嚴經論》雲:“譬如強幻王,擊退餘幻王。

    ”強幻王,以比喻一切修行與德用。

    其強力足以摧惑,故稱王。

    幻者,言此修行、德用不可執為實在,故說為幻。

    餘幻王,以比喻一切惑。

    一切惑都不是實在的東西,故亦言幻。

    有勢力故,亦稱王。

    一切惑被修行與德用所擊破,故祇可稱幻王而不曰強。

    參考《大乘莊嚴經論》卷四。

    此論無着菩薩造,印度高僧明友譯。

    序稱大、小乘悉以此論為本,于此不通,未可弘法。

    據此,可見佛氏一切修行、德用均為對治一切惑而設,易言之,修行、德用祇是對治一切惑之方術與工具而已。

    若乃孔子敦仁之學,則其存之為德、見之于動者,一切皆是剛健、照明、純粹之生命力充塞流行。

    《大易》以“雷雨之動滿盈”形容性命,《中庸》以“淵泉時出”形容仁,至矣哉,餘無得而贊之矣。

    《易》言萬物皆禀乾德為性命,性者生生義,命者流行義,性命猶今言生命。

    《易》以幹為仁。

    仁者,生生不息真幾,此即生命之德。

    《易》于幹言知,言大明,(知與大明即是心。

    )生命、心靈不可分而為二。

    《乾卦》宜玩。

    充塞,言生命力無在無不在也。

    “雷雨之動”雲雲,說見《體用論》。

    淵泉,如地下伏流之冥海,其随時流出地面者永無窮竭,此以形容仁心是無盡藏,其流通無匮也。

    聖人之仁直與并時以及未來世有生之類相貫注而不舍。

    然人人皆有仁心,但為小己之惡習所蔽,不易發現耳。

     佛法自釋迦氏說五蘊而修厭離,見前。

    說十二緣生而趣寂滅,不随流轉,流轉者,即流轉于生死海之謂,俗言輪回是也。

    所以為曰損之教,斷盡雜染。

    小乘之徒自了生死,卒歸自利,非至德也。

    大乘空宗崛起,始提出實相印,倡導大悲,不舍衆生,不舍世間。

    佛法至此确是一大變。

    有宗繼興,建立法界大我,仍申空宗之旨。

    法界即實相之别名。

    然衆生的生命是生滅,是雜染,是如幻如化;法界大我是不生不滅,是清淨、真實。

    據此而談,法界大我與諸衆生各一世界,互不相涉,衆生本無善根。

    衆生與法界大我本是各别的。

    衆生不是從清淨的大我而生,所以說衆生無善根。

    此與《大易》體用不二之論絕無一毫相近處。

    佛法開端是度脫生死海之宗教思想,大乘空、有兩宗猶保存其根柢。

    餘衡以體用不二之義,佛法畢竟反人生。

     《莊子》《天下篇》以關尹列在老聃之首,二子當是道家之祖。

    而六國季世,漸有黃老之稱,不及關尹。

    唯《莊子》書中間稱引關尹及列子語,并有神妙不可測之趣。

    秦漢之際,道家已定老氏為一尊,黃老并稱益普遍,蓋假黃帝以重老也。

    道家一緻宗老,其所由來今亦不可考。

     老氏為日損之學,以去知去欲為不可易之規。

    關尹、列子之徒,其道術當不異老也。

    道術,猶言修道的方法。

    凡道家言,皆以養神為主,上極于全性保真,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可謂至矣。

    神凝斂則氣充。

    神清明則氣定。

    故言養神,而養氣在其中矣。

    性者,性命。

    人禀精神以有生,故精神者,人之性命也。

    神得其養,無虧損,無障蔽,即性命全。

    保真,猶全性,複詞耳。

    與天地精神往來,此《莊子》語也。

    人若為形骸所役而喪其神,則與天地萬物便完全隔絕,無可相通。

    有道者充養其神,不為形骸所困,乃與天地精神往來。

    往來,言不隔也。

    道家以為,養神莫急于去知,好知則強于逐物,而神不得斂于内矣;莊生責惠子強于物之言,可玩。

    養神之道,須向裡收斂,道與佛皆有靜定工夫。

    養神莫急于去欲,從欲則迷以狂逞,而神不得正其位矣。

    《管子》曰“心之在體,君之位也”雲雲。

    (心,神也。

    體,猶身也。

    君,主也。

    )按此言神主乎身,故曰君之位也。

    衆生從欲而動,無有餍足,迷亂狂逞,則神受障礙,而不得立乎主位。

    道家絕欲、黜知,非不持之有故,黜知,猶雲貶斥知識,而不以求知為務也。

    獨惜其邊見太過。

    佛家力破邊見。

    邊,猶偏也。

    邊見未可入大道。

    夫神之主乎身,感物而動,自然有知也,自然有欲也。

    任其自然之知,則可以養恬,何勞之有?從其自然之欲,則無過分之求,何迷之有?老子之言道也,曰“沖而用之或不盈”。

    餘年六十左右,時有疑問發生,自覺從前好為強探力索,往往悖于正理,忽體會到老子“沖而用之”之旨。

    自此以後,每遇難決之疑問,則遊心于虛,未嘗以疑問滞胸際,多方索解,亦未嘗舍棄疑問,惟縱心所之,不系于一方。

    不固執過去的見見聞聞為定案,亦于未知的事物虛懷體會。

    古德雲:“恰恰無心用,恰恰用心時。

    ”正與老子“沖而用之”者相合。

    吾每于此有新得也。

    善用思者不須竭盡心力,要當不自動私意或成見以阻礙本心自然之明幾。

    實事求是畢竟離不得主觀,主觀方面有障非澄清不可也。

    譬如鏡子上有塵垢,照人物必不可得真相。

    心之動也神,不測之謂神,此中不及詳說。

    不同于機械之動。

    機械發動必發得滿足,譬如案上鐘表,其發條之開撥必到足數才可走動。

    心則不然,須順其自然。

    順自然者,沖而用之也。

    強探力索之功有時固不可少,而神解煥發恒在沖虛之時。

    使用心力而務滿盈,此際正是粗心浮氣乘權而神已喪。

    粗心浮氣何可周察事物而得其理乎?總之,養神不可廢知,不可遏欲,神不離物獨存,何得無知無欲乎?無知無欲,神亦死矣。

    老子應教人以用神之道,沖而用之則知不勞而欲不過。

    絕欲、黜知非所以養神,将喪其神而已。

    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雲雲。

    此老子所以反知也。

    老氏蓋謂求知則用心于逐物,逐者,追求義。

    而耳目等官實為逐物之工具。

    五色交于目而目盲,五音交于耳而耳聾。

    聾盲之害,經耳目而入乎心,此乃修道之大障。

    是故無事于求知,則不用耳目以外逐于物,栖心于内,《老子》十六章雲:“緻虛極,守靜笃。

    ”心不外逐也。

    “光而不耀”,此《老子》五十八章語。

    王弼注不必符其本旨。

    光者,莊子所雲“自明”也。

    不耀者,不馳散也。

    返其所始。

    所始,謂道也。

    道者,人之所從生,故雲所始。

    此用王弼《注》。

    老子雲:“不窺牖,見天道。

    ”詳在《老子》四十七章。

    是其反知之密意也。

    《老子》四十七章與釋迦守護根門及禅師返己之旨,确有同符。

    莊子之道術亦本于此。

    王弼《注》雖不無是處,而未窺真髓。

    老子之學确與禅通。

     道家去知,殆将黜耳目、遺視聽以絕物,此大悖孔子之道也。

    孔子曰:“視思明,聽思聰。

    ”見《論語》《季氏篇》。

    思者,思維。

    此則五官感攝外物時,心實盡其思維之力以明了與制禦乎外物,而顯其主動之勝能。

    如目接萬物之色時,心則運其精思,謹于析物之術,明解事物之規律,深徹事物之底裡,是謂視之明,不至有目盲于色之患也。

    耳接萬物之聲時,心之精思于物,必多方以考核物理人事之情實,而後可審決吾所聽聞之妄與不妄,決不至以習聞古今人之陳說、謬論,先入為主,受蔽而不覺。

    至于所聞事理,對于自己過去先入之見或有不合,則不宜遽作否定;對于自己一時意想或有所合,更不宜輕于印可。

    偏聽而不思,必違于正理;輕聽而不思,必離于實事。

    輕之過尤甚于偏。

    慎思而不輕,未有流于偏者也。

    慎思不苟,無輕無偏,是謂聽之聰,不至有耳聾于聲之患也。

    是故剛健、照明之心,揭然常存而不放失,則其運用耳目等官以酬酢乎天地萬物者,無在不緻其精思、慎思,恰得萬物萬事萬理之真是。

    無在不三字,一氣貫下。

    慎思者,詳究方法之當否及征驗之是否充足,故謂之慎。

    精思者,探索造乎深遠,分析極其細密,故謂之精。

    是故孔子日新之學,敦仁以立其大本,愛智、格物以行其達道。

    大通之道曰達道。

    道家反知而絕物,豈不悖哉? 道家言去欲,而于欲無所簡别,便一切去盡。

    佛氏抗拒造化,歸諸無生,謂一切欲皆是惑,固無足怪也。

    無足怪者,佛法歸無生,自當絕一切欲。

    道家本異于出世法,胡為去一切欲,此道家之大阙也。

    六經殘缺,孔門論欲者今難詳考。

    然《孟子》有言“可欲之謂善”,見《孟子》《盡心篇》。

    此必七十子後學相傳之辭。

    孔子教學者以其可欲,則唯恐其欲之不強。

    如《易》《乾卦》曰“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雲雲。

    此欲如不強,其能成就德業乎?《論語》“子曰:子,孔子也。

    曰,孔子說也。

    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雲雲。

    朱子雲:“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

    放而不求,(放,猶失也。

    )故有以為遠者;反而求之,則即此而在矣,夫豈遠哉?”程子曰:“為仁由己,欲之則至,何遠之有?”餘謂此章之意重在一“欲”字。

    人或習于卑賤,無求仁之欲;或偶動此欲,而不能繼續,乍起乍滅,則其欲不強,終無由至于仁矣。

    又《大學》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知字,陽明訓為良知,極是;朱子訓為知識,大誤。

    緻者,推緻出來之謂。

    緻知在格物”雲雲。

    格,至也。

    物,謂物質世界。

    格物者,言良知要推緻到一切事物上來。

    朱子《格物補傳》極是。

    象山倡異議,以格去物欲為釋,卻變亂聖言,大誤後學。

    據上引經文,五個欲字義極深廣。

    《大學第一章,朱子審定為孔子之言而尊之為經,餘從之。

    餘确信全人類皆有此五欲,今後發展益強。

    格緻誠正、修齊治平之盛德大業,極乎天地位、萬物育,一切無不成辦。

    欲其可絕乎?又考之《孟子》書,有雲:“得天下之民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

    ”天下之民,謂世界人類。

    得者,言領導人類者必欲天下之人人皆鼓舞興起,相與戮力改造世界,如孔子雲天下一家,此謂之得。

    何由而得乎?領導人類者必順人類之所共欲而竭誠扶勉之,使衆志合作,将一切所欲,如求财富、求知識技能、求安全、求快樂、求作業乃至種種所需,都集聚完備,無有一毫缺乏,俾其公同享受。

    至于信仰、思想、言論等等自由,皆無阻礙,但宜互相批評,導之于正。

    庶幾所欲畢聚,人道大暢矣。

    總之,欲不可遏,引歸正當發展是不可易之道也。

    所惡勿施者,人類之所共惡,如剝削、壓制、侵侮種種作法,實不可施之于人。

    施,猶給與也。

    給與天下人以所惡,害人終以自害。

    今之帝國主義國家危亡莫救,是其證也。

    以上參考《孟子》《離婁篇》。

    孟子雖曾聞《春秋》,而仍守小康思想,詳在《原儒》。

    孟子主張聖王治理天下,卻是謬想。

    然其言使民完聚其所欲,勿施以所惡,則根據《春秋》太平義也。

    餘故酌采而引申之于此。

    餘觀老子以使民無欲為至德,而孟子述《春秋》之旨,則期于人類合作以完聚其所欲。

    孟學孔而老反孔,故兩家論欲不同也。

    儒學以成己成物為一貫,凡人之欲從大而戒小,此中大者,即孟子所雲大體也。

    小者,即孟子所雲小體也。

    吾人與天地萬物元是一體,此謂大體。

    個人是大體中之一分,此謂小體。

    所欲務從大體而以偏私小體為戒,則大體利矣,小體自無不利。

    若乃人各縱其小體之欲,則大體将清亡,而小體能獨存乎?從公而戒私,準上可知。

    則欲即是理,未有不善也。

    成己成物唯在導其欲于大與公,為正當發展而已。

    若去欲務盡,則乾元真性、生生不已之幾其将熄乎。

     古哲日損之學,至博大者莫如二氏。

    二氏,道與佛也。

    上來論二氏,而皆以孔子之道繩正其失。

    茲不複贅。

     科學日益之學,前曾提及,今更有言者。

    中國科學思想,自伏羲畫八卦,已啟萌芽;至孔子作六經,天道、物理、人事皆備焉。

    《中庸》贊之曰:“緻廣大,盡精微。

    ”又曰“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雲雲。

    聖人,謂孔子。

    言六經之道洋洋乎盛大,發育萬物,其高峻至極,直與天同德,無所不覆蓋包含也。

    又孔子之天道論,是以體用不二義推翻上古天帝的迷信。

    孟荀二子雖屬小康派,而于天道猶不失孔子本義。

    至漢儒,則恢複上古天帝之教,而變亂孔子之天道論以擁戴皇帝。

    宋儒猶不悟也。

    陸王不惑于漢儒,又染禅宗之唯心,莫辨體用。

    此中不及詳。

    莊生稱孔子之學有内聖、外王兩方面,餘甚贊同其說。

    内聖學一詞,當俟後文随機解釋。

    粗略而言,不妨說内聖學是為道之學。

    天道論即内聖學之根柢也。

    此中姑不論。

    今所欲明者,孔子首倡導科學,實從其内聖學中體用不二之根本原理而來,唯其洞見即根源即現象,兩即字正明其不二,下仿此。

    即真實即變異,即無對即有對,既非無源之論,亦不向現象以外尋求根源。

    因此,不離現實以皈仰天帝,不離現實以返虛無,不離現實以趣寂滅,此科學思想所由興也。

    孔門經傳千萬數,經,則孔子所作,或孔子口說而弟子記之,亦稱經。

    傳,則弟子承師說而推演者為多。

    千萬數,見《史記》《太史公自序》稱其父談所說。

    漢廷廢之而不傳,遂盡亡失。

    參考《原儒》。

    其中有無科學思想之專著,今無從考定。

    《易大傳》有倡導科學之論,餘在《原儒》《原外王篇》采集其文而附以注,可參考。

    其義旨宏深至極。

    近代科學發展之偉績,頗與先聖孔子之遠見有相符者,豈不奇哉?“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以吾人之知能制馭與改造大自然,使其變化,無有過失。

    曲成萬物而不遺”,物質則操縱之、改造之,使其質與能起重大之變化;動植物則變其品種;人類則互相扶勉,皆得發揮其德性才能。

    凡此皆曲成之事,而不遺,尤難矣。

    此上二語皆見《易大傳》。

    今後科學之任務正向範圍天地、曲成萬物而努力,聖人之理想終必完全實現,無疑也。

     孔子倡導科學之論出,而後墨子、惠子、黃缭之倫并以格物之業風動一世,科學萌芽已油然生矣!獨惜老氏以無知無欲鼓吹于當時,天下聞其風而好之。

    莊子以奇才奇文,承老氏之學而盛衍之。

    自是道家幾奪儒者之席,又逢呂政開專制之局,而科學萌芽斬絕矣。

     莊子與惠施為至友,惠子蓋有科學天才,惜其書不傳。

    莊子責惠子為逐物之學,今人鮮不謂其反對科學。

    然莊子之于科學,猶不是極端排斥,較之老氏專主無知無欲則寬容多矣。

    惠子,《漢》《藝文志》列在名家。

    今考之《莊子》《天下篇》,稱南方畸人黃缭畸,異也。

    北遊,訪惠子,“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

    惠子不辭而應,不以其問之難答而辭避之,乃直應之也。

    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

    惠子為黃缭普遍廣說萬物之理也。

    說而不休,多而無已”雲雲。

    據此,則惠子乃科學家。

    黃缭所發之問皆自然科學中之大問題,北方稱黃缭為畸人,亦是著名科學家也。

    今錄莊子責惠施之言,約為二義,如下: 一、“散于萬物而不厭”,“逐萬物而不反”。

     二、“弱于德,強于物,其塗隩矣。

    ”隩,曲也。

    曲者,偏義。

     如上所述,第一義,莊子所責惠子者,正是科學之特殊優點。

    科學所治之領域本是宇宙萬有現象,廣漠無量,複雜無窮,故研究重在分工,劃分無數部門,而各選擇一部門,以專力于其間。

    然每一部門之内還是複雜至極,宛爾一小宇宙。

    累世學人繼續鑽研,随時改正舊誤,随時創發新知。

    積世、積人、積智之所發見,尚無幾何,總覺小宇宙亦是無盡藏,何況無量數小宇宙互相聯系而為一大宇宙,其至赜大有可得而形容乎?至赜,見《易大傳》。

    赜,猶繁也,多也。

    至,猶極也。

    《易經》有《大有》一卦,大者,贊詞,宇宙繁然萬有無窮盡也。

    凡研科學者,莫不将其心力分散于萬物,鑽之彌堅而卒摧其堅,索之甚隐而卒洞其隐,析之細密而終入其密。

    彼之所為既勤亦苦,然其樂為而不厭者,遊乎無盡藏,時時有新獲,足以償其勤、慰其苦。

    如農夫終歲勞動,而慶倉庫之豐盈,利在日益。

    情無厭倦,固其宜也。

     逐萬物而不反者,反,猶返也。

    逐,追求也。

    莊子以謂,凡為日益之學者專集其心力以向外追求于萬物,不複能返到内心,體認我生固有一大寶藏是為吾人生活之源泉。

    不複能三字,一氣貫下為句。

    我生,見《易經》《觀卦》。

    固有者,本來有故,非後起故。

    一大寶藏者,謂我之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是乃有實體而非虛妄。

    (譬如騰躍的衆漚,有大海水為其本身,而非空幻。

    大海水比喻實體,衆漚比喻大生命。

    )寶藏一詞,借用佛典。

    生命有實體故,其生生不息,德用無竭,故贊之曰寶藏。

    莊子悲夫世人之聰明祇用之以向外逐物而絕不反己,故其書有曰“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彼,謂萬物,下彼字皆同。

    自聞而已矣。

    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雲雲。

    不自見而見彼,不自聞而聞彼,莊子謂之喪己于物。

    參考《莊子外篇》。

    有問:“莊子必欲人之皆以其聰明盡用之于自聞自見,将遺棄萬物而置諸無何有之鄉,一切不聞不見。

    以是為道,奚其可乎?”答曰:汝未得莊子意也。

    莊子悲夫世人盡用其聰明于萬物而絕不反己。

    莊子所謂反己之己字,是會通天地萬物為一體而名之曰己,非俗情所私之小己也。

    會通天地萬物而名曰己者,此不是一個意想或一種理論,蓋确實見得、信得我之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宇宙大生命即是我之生命。

    (此中宇宙一詞,乃天地萬物之總稱。

    )莊子雲“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曾引在前文。

    )是其明證,非餘以己見附托莊子也。

    此等大道理,儒、道皆有大同處,而大同之中又不無大異。

    其所以同而異者,則視其于體用是否真洞徹耳。

    茲不及詳。

    反己之反字,是對向外逐物而言。

    科學本是向外逐物之學,其研究之對象即是物理世界,其方法博而精、嚴而密,畢竟以實測為基、分析為要。

    宇宙大生命宇宙大生命即是我之生命,此理已見上注。

    不是科學實測之術所可施。

    分析術祇可用之以窮物理,斷不可以分析而見生命。

    吃緊。

    生命是全體性,斡運乎物質中而無迹可睹,如吾園内豐草長林皆有生命之物也。

    今若随取一株,而将其形、色、味等等一一剖析而觀之,其有生命可得乎?生命不可以剖析而得,遂疑萬物無生命,可乎?客難曰:“剖析則物死,誠不可得生命。

    若取動物而剌之,以觀其受刺時所發生之動作,猶可察其生命之情。

    先生必謂非實測與分析之術所可施,無乃太過乎?”答曰:汝之來難,吾非不知,但汝實未徹了生命,故難會吾意耳。

    夫生命由潛而顯,本在生物出現之時。

    生物未出現以前,生命隻潛隐于物質中。

    草木皆有生命,但其顯露之征不過生活機能而已。

    及由植物進至動物,乃于保留生活機能以外,更漸漸發展知覺與本能等作用。

    本能者,過去經驗之儲集而成也。

    凡有生命之物都能保留其過去的一切經驗而不喪失,如鼠生而即知畏貓,此從種族的經驗遺傳得來。

    佛書中曾說及此。

    高等動物進至人類,則一方仍保留動植物時期之生活機能與知覺、本能等作用,一方更發展最高的智慧、道德與一切特殊的知識等等高級心靈作用。

    此中以科學上專精、細密、準确的知識,謂之特殊。

    知識與智慧究不同類,茲不及詳。

    動植物的機體構造太粗笨,生命猶未得完善的工具以資發展。

    生物的機體即是生命運用的工具。

    動植物的機體猶未達于完善地步,故生命之發展不能順利。

    在此期中,此期者,謂動植物時期。

    生命尚未得遽離物質的障礙。

    如植物之生活機能,動物之知覺、本能等作用,皆受形軀之影響最重,而生命之自動力頗微弱。

    形,謂植物之形幹。

    軀,謂動物之軀體。

    故研究動物心理者可從動物之軀體而實測其心理活動的狀态。

    吾主張心與生命是一而不二,《體用論》中即明此旨。

    故心理活動即是生命力的活動。

    然而動物的心理活動實際上卻是生命力為軀體所役使而無有自動,因此,應說動物之心理活動祇是軀體的活動。

    即物理的活動。

    兒童的心理活動亦近于動物。

    客之來難,以為可實測者祇此耳。

    人類的機體始足為生命發展的優良工具,故自人類出現,而生命的德用乃可以完全顯露出來,生命始能不受軀體的役使,而顯發其剛健、照明的盛德與勝用。

    “生命始能”雲雲,言其可能也,實則猶須吾人努力,愛護生命,而以自力發展之。

    孔子雲“人能弘道”是也。

    人生元有兩方的可能:一方仍保留動植物受锢于形軀的餘習,一方因自識其生命而能愛護與尊重生命,不忍自甘暴棄。

    由前一方言之,人生有下墜之可能;由後一方言之,人生向上之可能畢竟強大。

    動植物為軀體所限制,生命猶受障礙,即本心未得露出。

    人的軀體既足為生命、心靈所憑以顯發之利器,以下即單用心靈一詞,生命一詞或不重舉。

    憑者,憑借。

    利器,猶言工具。

    人已能從心靈認識吾人與天地萬物本來一體,故人類不當保留動植物受锢于形軀之餘習,當順從本心而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量。

    心靈亦稱本心,此心是本有故。

    全者,言不可虧損之也。

    餘嘗見農村婦人偶破損一杯子,猝爾變容,連發太息之聲。

    餘曰:“此小物也,購之易得,所費無幾。

    ”彼笑曰:“我并未想及再購,祇憐惜他破了。

    ”餘曰:“杯子破,爾心乍動,殆若傷汝一指,未覺杯子是外物也。

    此何故欤?”彼複笑而無言。

    餘私歎曰:人皆有本心在。

    本心視天地萬物皆與我一體也。

    婦人憐惜杯子之念,直發于其本心之不容已耳。

    彼本無存養之功,人雖皆有本心,卻須存養而勿失之,否則私意常起來作主,而本心亡矣。

    偶爾天機乍動,終不能常保也。

    天機,謂本心自然之機。

    人之本心固常在,但為私意所蔽而不得顯出,則謂之亡。

    (譬如太陽本常在,而為雲霧所障塞時,則人皆曰無太陽。

    )人雖以私意障其本心,而本心究未嘗不在,故其自然之機或随感乍動,獨惜人知存養者殊少耳。

     人類出現時期,心靈之剛健、照明等德性确已顯露,則以人的機體不甚障礙心靈之發展故也。

    動植物之形軀,其構造猶未精利,生命無好工具,未能遽破物質之固閉而顯其德性。

    人的機體便大不同于動植物。

    有問:“生命斡運乎物質中,當能改造機體。

    ”答曰:生物自植物、動物以至人類,步步改造其機體,此是顯著的事實。

    生物機體的改造,自是生命力主導乎物質,但不可妄猜他是有意識地設計怎樣改造。

     有問:“人固皆有心靈為其一身之主,而人複有造惡,其心不能統禦乎身,何耶?”答曰:心必以身為工具,而心有時亦為工具所利用。

    如動物有知覺運動之靈,謂此靈不是從剛健、照明的本心發用出來,此靈何從生乎?謂此靈即是剛健、照明的本心之德用欤,而此靈則于護持軀體以外,卻是頑然冥然一無所知。

    故應說此靈祇是軀體的活動,究不是剛健、照明的本心也。

    心為工具所利用,正好于此處體會。

    工具,謂身。

    朱子于此頗有見而不甚明了,王船山于此體會較深而其文辭欠曉暢。

    人的身體構造完善,雖已超過動物甚遠,而心作用往往為身體所利用,不得自行其主動之權。

    如臨财欲苟得、臨難欲苟免之類,不可勝舉。

    古人有“心為形役”之言,雖未詳明其理,而其對于生活的颠倒狀态确有體察,此宜慎重服膺而不可忽視也。

    心為形役者,形謂身體,此言心将受身之役使也。

    心主乎身是為正常的生活,心為形役便成颠倒。

    佛說衆生常在颠倒中,足資警省。

    人道本當愛護生命,存養心靈,不可保留禽獸受锢于軀體之餘習。

    而人之能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者,蓋求之千百人中而未易一二遇,此真人道之戚也。

    “危然處其所”雲雲,《莊子》《外篇語》。

    危然,郭《注》:“獨正之貌。

    ”處其所者,立乎人道崇高之地不下墜也。

    性者,性命之簡稱,性命猶生命也。

    锢于身軀,即喪失生命。

    存養心靈,即生命無虧損,是返其性。

     心雖未免為身軀所役使,即是為工具所利用。

    此患究不在身軀,而實由于吾人之不自愛、不自強,所以随順身軀頑冥之動與下劣之欲,遂至昏然亡失本心,而無自悟自拔之期也。

    欲之類無可數計,小之如飲食、男女、财貨、名聲種種希圖,其變态何止萬狀;大之則權力欲,如濟以宏才,則可橫溢而成滔天之罪惡。

    但欲不可一概謂之下劣,凡不背于公、不損于人、不違于正義者,則欲無大小,皆莫非善也。

    若其欲至于背公、損人、違反正義,則無論大小,皆下劣至極也。

    問:“禽獸祇有維護軀體之欲,不知其他,亦是下劣否?”答:當然是下劣。

    但禽獸雖因欲動而橫噬,亦不能加以罪惡之名,彼本無知故。

    人類造罪,則不可寬恕。

    老子說,人之大患,在于有身。

    佛氏以薩迦耶見為萬惡所從出。

    薩迦耶見,若譯其義,則為身見。

    以衆生恒有愛護其自身之見念念不舍故,是名身見。

    此乃自私之根,萬惡從之而出。

    佛老對于身軀祇作壞東西看,此大錯誤。

    殊不知形雖可以役心,上文雲“心為形役”,可複看。

    而離形又哪有心可得乎?生命、心靈與物質本同體故,無可分開。

    身者,心之藏也,心之具也。

    心以身為藏蓄處,譬如稻禾的生機即以稻禾的根幹等為藏蓄處。

    工具,簡稱具。

    心的流行發現即以身為其工具。

    身載心,而心則備具生生、剛健、照明乃至無量德,身之所負荷大矣哉!至尊嚴而不可亵者莫如身。

    孔子既作六經,别為《大學》一章,總括六經綱要。

    其結論雲:“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壹是,猶一切也。

    皇矣聖言!萬世無可易也。

     人身最可貴者,即在其構造達于完善,而心靈得以赫然顯露出來,常為吾身内在之監督者。

    人之所以修其身者,無他道,此中道字,猶術也。

    術,猶俗雲方法。

    唯在不違本心之監督而已。

    本心,見前。

    違,猶背也,叛也。

    不違者,不背叛吾之本心也。

    孔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仁者,本心之名。

    本心備具生生、剛健、照明、通暢諸德,總括而稱之曰仁德,故本心亦名為仁。

    終食者,一飯之頃。

    仁心,吾身之主也。

    君子一生之中常順從仁心之監督,雖一飯之頃為時至暫,猶無敢背叛于仁也。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造次,急遽苟且之時。

    颠沛,禍亂流離之際。

    兩是字皆指仁。

    言人當造次颠沛極不易保持仁心,君子則必守其仁而不忍失之也。

    參考《論語》《裡仁篇》。

    有問:“仁之德即是生生,此于古訓無不合。

    剛健等德亦屬之仁,此乃先生創說耳。

    ”答曰:汝若深玩《乾卦》,當知非餘之創說也。

    幹為仁,此漢人所存孔門流傳之古義。

    乾德生生,不待說。

    生生不息,正是剛健。

    不剛健何能生生不息?故《易》稱乾德,特以剛健為主。

    幹之為仁,正以其剛耳。

    幹有大明之德,照明猶大明也,仁德豈是迷闇性乎?通暢即是幹之亨德,此德正與閉塞相反。

    宇宙大化流行不能偏從反的方面去看。

    沒有反,固無從起變,然相反,乃所以成其太和,太和即通暢之謂。

    相反不是相仇。

    若一味相仇,将閉塞不通,而大化熄矣。

    宇宙以乾坤相反而成化。

    幹為心,坤為物。

    幹主動以開坤,即是心主動以開物。

    明乎此義,當知心不是閉塞性,而是通暢性,通暢謂之仁。

    失其通暢,即失其本心。

    汝須在日常生活中體察自心,方信吾言不妄。

    孔子亦言“仁者愛人”,愛人正從生生與通暢二德發出。

    生生之德,故能愛;通暢之德,故能愛。

    朱子說仁是柔嫩的意思,便以溫情為仁,大有病在。

    仁固有溫情,而溫情不必是仁,甚至大違乎仁。

    仁德中包含剛健、照明二德,豈迷惑的溫情、姑息的柔嫩意思亦可謂仁乎?且仁德不容私欲私見等,非剛與明,何能去私?又仁是積極性,孔子許管仲匡正天下之功為仁,可見仁德廣大。

    宋儒雜老莊之虛靜以言仁,殊不知仁心未嘗不虛靜,而淪虛溺靜卻非仁。

    《論語》此章極重要。

    漢宋群儒皆不識一仁字,吾舉《大易》乾德以明之。

    學者知幹為仁,則知仁德即是乾德,實統萬德萬善,而生生、剛健、照明、通暢諸德尤為仁德之主幹。

    非返己而自識生命之德性者,難與言仁。

    孔子此言,托于君子而不自居,實則自道其存養之功耳。

    其莊敬日強,直無有一瞬一息松懈,至于真積力久,則亦行所無事矣。

    有問:“孔子似是專作存仁的工夫。

    今人求學問、求知識遑然常苦不及,且事業日繁,人無得安坐者,何暇專力來存仁?”答曰:吾子以為于日常求學求知及任事操業之外别有存仁的工夫,此大誤也。

    須知仁即是汝之本心,此心不是離一切事物而獨在。

    汝求學求知時,即此仁的本心用在學問知識上。

    汝心祇是好學,好求真知,動于不容已,别無為名為利的私念,(兩為字均讀若衛。

    )此便是仁。

    有一毫名利念頭起來,立即斬斷,此便是存仁。

    求學求知常遇到極困難而不易解決的問題,此時若起畏難、短趣、退屈等念,便不是仁。

    克治困難才是仁。

    孔子曰:“仁者先難而後獲。

    ”富哉斯言!(獲,猶得也。

    先要曆盡千難萬難而後有所得。

    若不務深思,安于偏見或淺見,不肯實事求是,妄冀不勞而得,苟且以求速成或小成,又或半途而廢,凡此都是麻木不仁。

    )學人識量要大,德量要大。

    孔子曰:“博學以知服。

    ”(此語見《禮記》《儒行》,蓋孔子之言而七十子後學輾轉傳述。

    )學博則識廣,方能見得、信得理道無窮。

    我所研究之範圍在無窮之理窟、無盡之道奧中,(奧者,幽深處。

    )其狹小殆如蝸角中之建國者耳,(蝸蟲,至小之蟲也。

    其左角中有建立國家者,右角中亦有建國者,兩角之諸國相攻,伏屍百萬。

    此《莊子》書中之寓言。

    )何足以此自是而輕他?故博學者必于我所研究之範圍以外知有其他學術而絕不敢忽視。

    知業哲學者或輕科學,業科學者或輕哲學,皆未可也。

    即在同業之中,尤宜虛己服善,不敢萌一毫自足之念,不敢挾一毫标榜之私。

    (标榜即私結徒黨以競于世,而實學将絕。

    )學術界實當培養博學知服之仁風,亭林船山諸老先生其遺範可師也。

    (亭林虛己獎善,人皆知之。

    船山則人疑其批評古人過嚴刻。

    殊不知漢以後學風太陋,船山激于世變,不得不繩正前人之失。

    後之議者無其卓識,故以為嚴刻耳。

    船山于方密之以丈人事之,甚敬愛,非不服善也。

    )學術分途,各有所明,即各有所蔽,彼此不能無是非。

    如此執所長以攻彼,能中彼之短,誠是幸事。

    倘不獲中彼之短,則其過在攻者,當時後世不患無辨正之人。

    餘以為批評不可無,但不可挾宗派之私見耳。

    總之,求學求知随時随地皆當返而自問:吾用心處是發自仁的本心,抑發于私意私見?不違于仁,則更擴充之。

    挾私而失仁,則痛戒之。

    存仁之學,如是而已,豈是教汝廢盡其他一切學術,歸于無知,而可謂之存仁哉?吾已就求學求知說明如上。

    至于任事操業,則于事業中随時随地皆當返問:我于事業克盡其仁心與否?此則不待詳說。

    凡人畢竟皆有仁心在,不難自發見也。

    聖人之學不可視為過高,而不切于日用,更不可視為過去,于今全用不着。

    大道畢竟是平平常常,如布帛菽粟然,古人不可一日缺,今人乃至未來之人還是不可一日缺。

    老夫之勤勤于聖學而不避迂固之譏者,誠見其為道之所在耳。

    聖人存養工夫深密,故常不違仁。

    常字,注意。

    一般人則猶保留禽獸锢于身軀之餘習,其一切知識乃至權謀機智,凡所運用施為,皆以維護與擴大其小己之私圖為本。

    人皆認定其一身為自己,是謂小己。

    惡習日深,則不止違仁而已,終必喪盡仁心而無自悟之期,真人類之悲境也。

    如近世帝國主義國家之當權者,猶欲保持其侵略與剝削弱者之威權。

    今若推究此等罪惡之所從來,雖舊制度之不良有以釀成之,而主因究不在制度。

    人類頗保留禽獸之餘習,常縱其小己之私欲與野心,雖已臨覆滅,猶不悟耳。

     禽獸非無仁心,但其軀體組織未臻完善,心靈尚未得顯露。

    心靈,亦名本心,亦名仁心。

    故禽獸之知覺與本能祇是軀體的活動,于遂其軀體之欲以外不知其他。

    人類則因其身體構造精利,仁心已顯發出來,實主乎吾人之身。

    然仁心即是生命力之發現,此不唯在吾身,亦遍在天地萬物。

    吾人與天地萬物,從形體上看來,自是各各别異,不可言同;若從仁心發現時而體會生命,便識得吾人生命與天地萬物的生命渾然為一,本來無二無别。

    渾然者,不可分之貌。

    故仁心之主乎吾身,常于吾人一念乍萌乃至着乎行動之際,恒诏示吾人以可與不可。

    其可者,必其超脫乎小己之私圖,高履公道、正義者也。

    其不可者,必其同于禽獸祇遂軀體之欲,不知其他,背公道而叛正義者也。

    大凡上智之資,直率性而行。

    古言性者,猶雲生命。

    吾據《大易》以幹為生命,即生命與心靈為一,是生生不息的一大勢力。

    此義本見前文,吾不避重複而又加注者,誠以漢宋群儒對于《大易》生命、心靈為一之旨,多未發見。

    陽明頗有見而猶有隔在,此不及論。

    又吾書中言生命與時俗習用之生命一詞殊不同旨,所以随文加注。

    古人性命一詞,有時單言性,(單言性者最多,不必舉例。

    )有時單言命,(如《大戴禮》雲:“萬物之本命。

    ”)其性、命兩字連用者,首見《易經》《乾卦》。

    性者,生生義。

    命者,健動義。

    (見《易經》《無妄卦》。

    )性命一詞,舊社會通行。

    農村中有病危者,皆曰性命将不保。

    近四十年來,生命一詞最普遍。

    餘以為學術上名詞有可以采用世俗通行之名,即不妨采用之而董正其義。

    如生命一詞,一般人雖無真解,但他總知道生物是有生命的。

    他如肯反在自身體會,自然發生正解。

    率性,見《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