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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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中某種處所,亦複變動不居而潛流。

    餘勢者,譬如三冬已逝而春初餘寒猶厲,此餘寒即三冬寒氣之餘勢也。

    吾人所造之行,雖不暫住,而行之餘勢潛存,猶餘寒不絕也。

    潛流者,取譬于伏流之水。

    如吾昔年作一件事,今猶能追憶其甘苦與得失者,足征其事雖逝,而其餘勢潛流并未曾斷絕。

    此潛流不絕之餘勢,是為習。

    習之現起,而投入意識界,參加新的活動,是為習心。

    古之傳記有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

    ”可見前事并未斷絕,否則何能不忘?又何能為後事所取法乎?習之勢力大矣哉!夫人之生也,莫不有本心。

    生而成為獨立體,亦莫不有習心。

    雜染之習即不善者。

    緣小己而起,小己,謂獨立體。

    善習依本心而生。

    本心是善習之因,譬如薪及火二物是發燃之因。

    人生既成獨立體,則獨立體自有權能,注意。

    故雜染易逞其勢。

    然本心畢竟不可泯沒,則善習亦時發于不容已。

    人生要在保任本心之明幾,保者,保持而勿放失也。

    任者,任本心流行,勿以惡習障蔽之也。

    而常創起新的善習,以轉化舊的雜染惡習,乃得擴充本心之善端而日益弘大。

    此人道所由成、人極所由立也。

    人道至極之準則,曰人極。

    宋周子語。

    本、習二心之辨,中夏先哲夙發其義而不甚詳,古籍多亡失,鮮可考。

    印度大乘之言心,其分别如來藏與賴耶,亦與吾先哲不無可通處。

    如來藏等名,篇下當釋。

    餘言不無可通處,正以其不可通者多耳。

    餘平生之學,宗主孔子,而于二氏之言心,甚多不契。

    此中問題太多,本篇猶不及詳,蓋綜其大略而言耳。

    餘于本篇注重習心。

    友人鐘鐘山初閱吾稿,曰:“何不闡發此義,别馬社會心理學一書乎?如舊社會崩清、新社會建設伊始,尚存有剝削階級傳來許多舊的惡習之餘勢。

    此際提倡革去舊的惡習,創生新的善習,正是急不容緩。

    ”餘曰:“吾亦有此意,但精力不及。

    ”古哲治心、養心、用心之道,道,猶方術也。

    不必為現代或未來世之人類所可取法。

    如老氏之治心,求返虛無:佛氏之治心,求趣寂滅。

    今人讵可效之乎?或曰:“今人又何可曰,人心當實之以嗜欲,極端反對虛寂乎?”餘曰:人道之大正與至常,其需要之虛寂乃于實事求是之中,而需要無私之虛與不擾之寂耳。

    若老之虛,乃知與欲一切去盡之虛;佛之寂,為得“滅盡定”以後之寂。

    參考《中論》等。

    滅盡定一名,避繁不及釋。

    此則孔子所謂“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

    遠者,遠離。

    參考《中庸》。

    現代或當來人類,當來,猶雲未來。

    何可效佛老之虛寂,委棄其心而不自惜乎?故凡舊學之徒,必欲墨守其先師之典,不許異己者有所非難,此誠不必。

    惟自近世科學發展甚盛,知識即權力,人類乃直操造物者之大柄,遂有以為古學可悉罷黜者。

    餘誠迂鈍,猶未知其可。

    總之,篇上種種義,如哲學上之體用義,是為儒家心理學之所依據;如本、習二心之辨,主張轉化舊染之惡習,創生新的善習,以弘大本心之善端,此孔門求仁之學,所以貴乎自強與日新也。

    至于古學,是否猶有研究與簡擇之必要,簡者,考辨其得失。

    擇者,選擇其優長處而吸收變化之也。

    吾揭此疑問,以俟來賢。

    此皆《通義》中之要點也。

    餘體氣衰薄已甚,執筆為艱,篇下《要略》須延期休息,方可續成。

    要者,提其綱要。

    略者,列其钜目。

    姑以篇上先印二百部。

    海上春寒,心之所欲言者,苦不得達。

    夏曆己亥初春、公元一九五九年二月熊十力識于上海寓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