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易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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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以觀複”,王弼注說:“凡有起于虛,動起于靜,故萬物雖并動作,卒複歸于虛靜。

    ”“複其見天地之心乎!”王弼注雲:“複者,反本之謂也。

    天地以本為心者也。

    凡動息則靜,靜非對動者也。

    語息則默,默非對語者也。

    然則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

    ”這是以《老》解《易》,不合《易傳》的本義。

    《老子》所謂複,是所謂“歸根複命”,其所注重是在“無”;《易傳》所謂複,是謂“往來不窮”,其所注重是在“有”。

    這一點是儒家與道家中間底一個根本不同。

     不過在這一點,《易傳》與《老子》最相近。

    前人說:“《易》《老》相通。

    ”大概也是就這一點說。

    《易傳》與《老子》皆認為“物極則反”是事物變化所遵循底一個通則。

    照《序卦》所說,六十四卦之次序,即表示這種通則。

    六十四卦中,相反底卦,常是在一起底。

    《序卦》說:“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終通,故受之以否。

    ”“剝者,剝也。

    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複。

    ”“震者,動也。

    物不可以終動,故受之以艮。

    艮者,止也。

    ”于既濟之後,又有未濟。

    《序卦》說:“物不可以終窮也。

    故受之以未濟終焉。

    ” 《易傳》與《老子》皆以為:如欲保持一物,則必勿使其發展至極,必常預備接受其反面。

    如此則可不至于變為其反面。

    所以既濟“象辭”說:“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

    ”君子能如此,他就可以保持着他的“既濟”。

    《系辭》說:“危者,安其位者也。

    亡者,保其存者也。

    亂者,有其治者也。

    是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

    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

    《易》曰:‘其亡其亡,亦于苞桑。

    ’”“安不忘危”“思患預防”,就是知幾。

    《系辭》說:“知幾其神乎?君子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

    ”易教人知幾。

    《系辭》說:“夫易,聖人所以教人極深而研幾也。

    ”知幾底人,安不忘危,則可以保持安。

    存不忘亡,則可以保持存。

    治不忘亂,則可以保持治。

     能如此底人,其所表現底态度就是謙。

    謙卦“象辭”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

    謙尊而光,卑而不逾,君子之終也。

    ”《易傳》尚謙,與《老子》“以濡弱謙下為表”,是相同底。

     不過這種人的境界,并不是最高底境界,有最高境界底人,《易傳》稱為聖人,亦稱大人。

    乾卦“文言”雲:“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

    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

    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這就是說,聖人的境界,是《新原人》中所謂同天的境界。

    他的心與道合一。

    道是先事物而有,亦是事物所不能違者。

    所以聖人亦是“先天而天弗違”。

    但他的身體亦是事物,是事物則需遵循事物所遵循底通則,所以他又是“後天而奉天時”。

    在此等最高底境界中,他自然能行君子所能行底。

    乾卦“文言”解釋“上九亢龍有悔”雲:“亢之為言者,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

    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他是自然如此,并不是特意欲趨利避害。

    他的目的,亦不在于趨利避害。

    他隻是“不失其正”而已。

     聖人得到最高底境界,因為他有最高底知。

    照《易傳》所說,《易》就是所以使人有此種知底學問。

    《系辭》說:“《易》其至矣乎!夫《易》,聖人崇德而廣業也。

    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

    ”《易》所知極廣,《系辭》說:“《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

    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

    原始反終,故知生死之說。

    ”“知周乎萬物。

    ”“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又說:“窮神知化,德之盛也。

    ”照我們于《新理學》及《新原人》中所說,“知周乎萬物”之知,隻能是形式底知識。

    使人有高底境界,本來亦隻需要此種形式底知識。

    但《易傳》于此點,似乎以為《易》尚能使人有積極底知識。

    它似乎認為,以“仰觀”“俯察”的方法,研究天文地理,可以使人積極地“知周乎萬物”。

    這是不可能底。

    《易傳》所以尚未完全合乎極高明的标準,此亦是其一原因。

     聖人有最高底知識,知“一陰一陽之謂道”。

    此道就是百姓日用之道,不過他們是“日用而不知”。

    聖人雖知之,但此道仍是此道。

    他雖是“先天而天弗違”,但還是“後天而奉天時”。

    所以他雖是“知周乎萬物”,但在行為方面,他還是“庸言之信,庸行之謹”,“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乾卦“文言”)。

    他所做底事,還就是一般人在他的地位所做底事。

    不過他的境界,是天地境界。

     《中庸》的主要意思與《易傳》的主要意思,有許多相同之處。

    例如《中庸》說中,《易傳》亦說中。

    《中庸》注重時中,《易傳》亦注重時。

    不但如此,《中庸》與《易傳》中底字句,亦有相同者。

    如乾“文言”雲:“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

    ”《中庸》亦雲:“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

    ”“文言”雲:“庸言之信,庸行之謹。

    ”《中庸》亦雲:“庸德之行,庸言之謹。

    ”“文言”雲:“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

    ”《中庸》亦雲:仲尼“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帱,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

    這些字句,都是大緻相同底。

    《易傳》的作者不隻一人,《中庸》的作者亦不隻一人,《易傳》的作者,也許有些就是《中庸》的作者。

    至少我們可以說,他們的中間,有密切底關系。

     《中庸》首段雲:“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此所謂道是人道,與《系辭》所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之道不同,後者所謂道是天道。

    《中庸》說:“天命之謂性。

    ”《系辭》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這都是要說明人性的來源,及其與天底關系。

    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

    此天之所與我者。

    ”(《孟子·告子下》)心是天之所與。

    性亦是天之所與。

    心性與天底關系如此。

    所以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

    知其性則知天矣。

    ”(《盡心上》)《易傳》及《中庸》所說,與孟子所說,意思相同。

    率性就是順性,順性而行,就是人道。

    性是天之所命。

    道就隻是率性。

    如此說,則人道也就是天道,人德也就是天德。

    《中庸》說“達天德”。

    知人德隻是人德底人,其境界隻可以是道德境界。

    知人德也是天德底人,其境界才可以是天地境界。

     “修道之謂教”,修如修房修路之修。

    将道修立起來就是教。

    《中庸》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

    可離非道也。

    ”道既是不可須臾離者,又何必修之?這可分兩點說。

     就第一點說。

    一般人不能須臾離道,他們時時都在行道,但他們并不自知其是如此,他們是“日用而不知”,他們是“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

    《中庸》說:“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教的功用,就是在使人知道是人所不可須臾離者,知其時時都在行道。

    就是在使人知味。

    道本來是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