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孔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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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是義的行為,不必是仁的行為。

    儒家說無條件地應該,有似乎西洋哲學史中底康德。

    但康德隻說到義,沒有說到仁。

     仁人必善于體貼别人。

    因己之所欲體貼别人,知别人之所欲;因己之所不欲體貼别人,知别人之所不欲。

    因己之所欲,知别人之所欲,所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

    此即所謂忠。

    因己之所不欲,知别人之所不欲,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靈公》)。

    此即所謂恕。

    合忠與恕,謂之忠恕之道。

    朱子《論語注》說:“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

    ”其實應該說:盡己為人之謂忠。

    忠恕皆是推己及人。

    忠是就推己及人的積極方面說,恕是就推己及人的消極方面說。

    忠恕皆是“能近取譬”(《論語·雍也》),“善推其所為”(《孟子·梁惠王上》)。

    朱子注雲:“譬,喻也。

    近取諸身,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猶是也。

    ”此正是所謂忠。

    人亦可以己之所不欲,譬之他人,知其所不欲亦猶是。

    此是所謂恕。

    如是“推其所為”,以及他人,就是為仁的下手處。

    所以孔子說:“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論語·雍也》)仁是孔子哲學的中心。

    而忠恕又是“為仁”的下手處。

    所以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解釋之雲:“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論語·裡仁》) 禮是人所規定行為的規範,拟以代表義者。

    于上文我們說,義的内容是利他。

    禮的内容亦是利他。

    所以《禮記·曲禮》說:“夫禮,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後己。

    ”于上文我們說:義有似乎中。

    我們可以說:義是道德方面底中。

    所以儒家常以中說禮。

    《禮記·仲尼燕居》說:“子曰:‘禮乎禮!夫禮所以制中也。

    ’”我們于上文說“義者,宜也”的宜,有“因時制宜”的意思。

    儒家亦以為禮是随時“變”底。

    《禮記·禮器》說:“禮,時為大。

    ”《樂記》說:“五帝殊時,不相沿樂。

    三王異世,不相襲禮。

    ” 智是人對于仁義禮底了解。

    人必對于仁有了解,然後才可以有仁底行為。

    必對于義有了解,然後才可以有義底行為。

    必對于禮有了解,然後他的行為,才不是普通底“循規蹈矩”。

    如無了解,他的行為,雖可以合乎仁義,但嚴格地說,不是仁底行為,或義的行為。

    他的行為,雖可以合乎禮,但亦不過是普通底“循規蹈矩”而已。

    無了解底人,隻順性而行,或順習而行,他的行為雖可合乎道德,但隻是合乎道德底行為,不是道德行為。

    他的境界,亦不是道德境界,而是自然境界。

    人欲求高底境界,必須靠智。

    孔子說:“智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

    ”(《論語·衛靈公》)用我們于《新原人》中底話說,人的了解,可使人到一種高底境界,但不能使人常住于此種境界。

    雖是如此,但若沒有了解,他必不能到高底境界。

     照以上所說,則仁義禮智,表面上雖是并列,但實則仁義與禮智,不是在一個層次底。

    這一點,似乎孟子也覺到。

    孟子說:“仁之實,事親是也。

    義之實,從兄是也。

    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

    禮之實,節文斯二者。

    ”(《孟子·離婁上》)這話就表示仁義與禮智的層次不同。

     儒家注重“義利之辨”。

    可見功利境界與道德境界的分别,他們認識甚清。

    求利底人的境界是功利境界,行義底人的境界是道德境界。

    他們注重智。

    可見自然境界與其餘境界的分别,他們亦認識甚清。

    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論語·泰伯》)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衆也。

    ”(《孟子·盡心上》)“由之而不知”底人的境界,正是自然境界。

     不過道德境界與天地境界的分别,儒家認識,不甚清楚。

    因此儒家常受道家的批評。

    其批評是有理由底。

    不過道家以為儒家所講,隻限于仁義;儒家所說到的境界,最高亦不過是道德境界。

    這“以為”是錯底。

    儒家雖常說仁義,但并非隻限于仁義。

    儒家所說到底最高底境界,亦不隻是道德境界。

    此可于孔子、孟子自述其自己的境界之言中見之。

    我們予以下引《論語》“吾十有五而志于學”章,及《孟子》“養浩然之氣”章,并随文釋其義,以見孔子孟子的境界。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

    三十而立。

    四十而不惑。

    五十而知天命。

    六十而耳順。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論語·為政》)這是孔子自叙其一生底境界的變化。

    所謂三十、四十等,不過就時間經過的大端說,不必是,也許必不是,他的境界,照例每十年必變一次。

     “志于學”之學,并不是普通所謂學。

    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論語·裡仁》)又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同上)又說:“志于道。

    ”(《論語·述而》)此所謂志于學,就是有志于學道。

    普通所謂學,乃所以增加人的知識者。

    道乃所以提高人的境界者。

    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其所謂學,是普通所謂學,是與道相對者。

    孔子及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