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柴米油鹽,平淡而不失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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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最高理想應該是人人能有閑暇,于必須的工作之餘還能有閑暇去做人,有閑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

    我們應該希望人人都能屬于“有閑階級”。

     了生死 所謂生死,不了斷亦自了斷,無能為力 信佛的人往往要出家。

    出家所為何來?據說是為了一大事因緣,那就是要“了生死”。

    在家修行,其終極目的也是為了要“了生死”。

    生死是一件事,有生即有死,有死方有生,“了”即是“了斷”之意。

    生死流轉,循還不已,是為輪回,人在輪回之中,縱不堕入惡趣,生老病死四苦煎熬亦無樂趣可言。

    所以信佛的人要了生死,超出輪回,證無生法忍。

    出家不過是一個手段,習靜也不過是一個手段。

     但是生死果然能夠了斷嗎?我常想,生不知所從來,死不知何處去,生非甘心,死非情願,所謂人生隻是生死之間短短的一橛。

    這種看法正是佛家所說“分段苦”。

    我們所能實際了解的也正是這樣。

    波斯詩人峨谟伽耶姆的四行詩恰好說出了我們的感覺: Intothisuniverse,andwhynotknowing, Norwhence,likewaterwilly-nillyflowing; Andoutofit,aswindalongthewaste, Iknownotwhither,willy-nillyblowing. 不知為什麼,亦不知來自何方, 就來到這世界,像水之不自主地流; 而且離了這世界,不知向哪裡去, 像風在原野,不自主地吹。

     “我來如流水,去如風”,這是詩人對人生的體會。

    所謂生死,不了斷亦自然了斷,我們是無能為力的。

    我們來到這世界,并未經我們同意,我們離開這世界,也将不經我們同意。

    我們是被動的。

     人死了之後是不是萬事皆空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生活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輪回呢?我隻能說不知道。

    使哈姆雷特躊躇不決的也正是這一段疑情。

    按照佛家的學說,“斷滅相”絕非正知解。

    一切的宗教都強調死後的生活,佛教則特别強調輪回。

    我看世間一切有情,是有一個新陳代謝的法則,是有遺傳嬗遞的迹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如是而已。

    又看佛書記載輪回的故事,大抵荒誕不經,可供談助,兼資勸世,是否真有其事殆不可考。

    如果輪回之說尚難證實,則所謂了生死之說也隻是可望不可即的一個理想了。

     我承認佛家了生死之說是一崇高理想。

    為了希望達到這個理想,佛教徒制定許多戒律,所謂根本五戒,沙彌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這還都是所謂“事戒”,菩薩十重四十八輕戒之“性戒”尚不在内。

    這些戒律都是要我們在此生此世來身體力行的。

    能徹底實行戒律的人方有希望達到“外息諸緣,内心無喘”的境界。

    隻有切實地克制情欲,方能逐漸地做到“情枯智訖”的功夫。

    所有的宗教無不強調克己的修養,斬斷情根,裂破俗網,然後才能湛然寂靜,明心見性。

    就是佛教所斥為外道的種種苦行,也無非是戒的意思,不過做得過分了些。

    中古基督教也有許多不近人情的苦修方法。

    凡是宗教都是要人收斂内心截除欲念。

    就是倫理的哲學家,也無不倡導多多少少的克己的苦行。

    折磨肉體,以解放心靈,這道理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以愛根為生死之源,而且自無始以來因積業而生死流轉,非斬斷愛根無以了生死,這一番道理便比較的難以實證了。

    此生此世持戒,此生此世受福,死後如何,來世如何,便渺茫難言了。

    我對于在家修行的和出家修行的人們有無上的敬意。

    由于他們的參禅看教,福慧雙修,我不懷疑他們有在此生此世證無生法忍的可能,但是離開此生此世之後是否即能往生淨土,我很懷疑。

    這淨土,像其他的被人描寫過的天堂一樣,未必存在。

    如果它是存在,隻是存在于我們的心裡。

     西方斯多亞派哲學家所謂個人的靈魂于死後重複融合到宇宙的靈魂裡去,其種種信念也無非是要人于臨死之際不生恐懼,那說法雖然簡陋,卻是不落言筌。

    蒙田說:“學習哲學即是學習如何去死。

    ”如果了生死即是了解生死之謎,從而獲緻大智大勇,心地光明,無所恐懼,我相信那是可以辦到的。

    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宗教家乃是最富理想而又最重實踐的哲學家。

    至于了斷生死之說,則我自慚劣鈍,目前隻能存疑。

     廚房 絕大多數的女人是被禁锢在廚房裡 從前有教養的人家子弟,永遠不走進下房或是廚房,下房是仆人起居之地,廚房是庖人治理膳羞之所,湫隘卑污,故不宜廁身其間。

    廚房多半是在什麼小跨院裡,或是什麼不顯眼的角落(旮旯兒),而且常常是鄰近溷廁。

    孟子有“君子遠庖廚”之說,也是基于“眼不見為淨”的道理。

    在沒有屠宰場的時候,殺牛宰羊均須在廚中舉行,否則遠庖廚做甚?盡管席上的重珍兼味美不勝收,而那調和鼎鼐的廚房卻是龌龊髒亂,見不得人。

    試想,煎炒烹炸,油煙彌漾而無法宣洩,煙熏火燎,煤渣炭屬經常的月累日積,再加上老鼠橫行,蚊蠅亂舞,螞蟻蟑螂之無孔不入,廚房焉得不髒?當然廚房也有幹淨的,想郇公廚香味錯雜,一定不會令人望而卻步,不過我們的傳統廚房多少年來留下的形象,大家心裡有數。

     埃及廢王法魯克,當年在位時,曾經遊曆美國,看到美國的物質文明,光怪陸離,目不暇給,對于美國家庭的廚房之種種設備,尤其歡喜贊歎。

    臨歸去時,他便訂購了最豪華的廚房設備全套,運回國去。

    他的眼光是很可佩服的,他選購的确是美國文化菁萃的一部分。

    雖然那一套設備運回去之後,曾否利用,是否适用,因為沒有情報追蹤,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我們知道埃王陛下一頓早點要吃二十個油煎荷包蛋,想來禦膳的規模必不在小,美國式家庭廚房的設備是否能勝負荷,就很難說。

     生不知所從來,死不知何處去,生非甘心,死非情願,所謂人生隻是生死之間短短的一橛。

     美式廚房是以主婦為中心而設計的。

    所占空間不大,剛好容主持中饋的人站在中間有回旋的餘地。

    爐竈用電,不冒煙,無氣味,下面的空箱放置大大小小煮鍋和平底煎鍋,俯拾即是。

    擡頭有電烤箱或是微波烤箱,烤雞烤鴨烤盆菜,烘糕烘點烘面包,自動控制,不虞燒焦。

    左手有沿牆一般長的料理台,上下都是儲櫃抽屜,用以收藏盤碗餐具,牆上有電插頭,供電鍋、烤面包器、絞肉機、打蛋器之類使用。

    台面不怕刀切不怕燙。

    右邊是電冰箱,一個不夠可以有兩個。

    轉過身來是洗滌槽,洗菜洗鍋洗碗,渣渣末末的東西(除了金屬之外)全都順着冷熱水往下沖,開動電鈕就可以聽見呼噜呼噜的響,底下一具絞碎機(disposal)發動了,把一刀的渣滓棄物絞成了碎泥沖進下水道裡。

    下水道因此無阻塞之虞。

    左手有個洗碗機,沖幹淨了的碟碗插列其間,裝上肥皂粉,關上機門開動電鈕,盤碗便自動洗淨而且吹幹。

    在廚做飯的人真是有左右逢源進退自如之感。

     美式廚房也非盡善盡美。

    至少寓居美國而堅持不忘唐餐的人就覺得不大方便。

    唐餐講究炒菜,這個“炒”字是美國人所不能領略的。

    炒菜要用鍋,尖底的鐵鍋(英文為wok大概是粵語譯音),西式平底鍋隻宜烙餅、煎蛋,要想吃蔥爆牛肉片、榨菜炒肉絲什麼的,非尖底鍋不辦,否則翻翻攪攪掂掂那幾下子無從施展。

    而尖底鍋放在平平的爐竈上,搖搖晃晃,又非有類似“支鍋碗”的東西不可,炒菜有時需要旺油大火,不如此炒出來的東西不嫩。

    過去有些中國餐館大師傅,嫌火不夠大,不惜舀起大勺豬油往竈口裡倒,使得火苗驟旺,電竈火力較差,中國人用電竈容易把電盤燒壞,也就是因為燒得太旺太久之故。

    火大油旺,則油煙必多。

    竈上的抽煙機所發作用有限,一頓飯做下來,滿屋子是油煙,寝室客廳都不能免。

    還有外國式的廚房不備蒸籠,所謂雙層鍋,具體而微,可以蒸一碗蛋羹而已。

    若想做小籠包,非從國内購運柳木制的蒸籠不可,一層屜不夠要兩三層,擺在電竈上格格不入。

    鋁制的蒸鍋,有幹淨相,但是不對勁。

     人在國外而頓頓唐餐,則其廚房必定走樣。

    我有一位朋友,高尚士也,旅居美國多年,賢伉俪均善烹調,熱愛我們的固有文化,蒸、炒、烹、煎,無一不佳。

    我曾叨擾郇廚,坐在客廳裡,但見廚房門楣之上懸一木牌寫着兩行文字,初以為是什麼格言之類,趨前視之,則是一句英文,曰:“我們保留把我們自己的廚房弄得亂七八糟的權利。

    ”當然這是給洋人看的。

    我推門而入,所謂亂七八糟是謙詞,隻是東西多些,大小鐵鍋、蒸籠,油缽、醋瓶,各式各樣的作料器皿,紛然雜陳,随時待用。

    做中國菜就不能不有做中國菜的架勢。

    現代化的中國廚房應該是怎個樣子,尚有待專家設計。

     我國自古以來,主中饋的是女人,雖然解牛的庖丁一定是男人。

    《易·家人》:“無攸遂,在中饋,貞吉。

    ”疏曰:“婦人之道,巽順為常,無所必遂,其所職主在于家中饋食供祭而已。

    ”所以新婦三日便要入廚洗手做羹湯,多半是在那黑黝黝又髒又亂的廚房裡打轉一直到老。

    我知道一位纏足的婦人,在竈台前面一站就是幾個鐘頭,數十年如一日,到了老年兩足幾告報廢,寸步難移。

    誰說的男子可以不入廚房?假如他有時間、有體力、有健康的觀念,應該沒有阻止他進入廚房的理由。

    有一次我在廚房擀餃子皮,系着圍裙,滿手的面粉,一頭大汗,這時候有客來訪,看見我的這副樣子大為吃驚,他說:“我是從來不進廚房的,那是女人去的地方。

    ”我聽了報以微笑。

    不過他說的話不是沒有事實根據,絕大多數的女人是被禁锢在廚房裡,而男人不與焉。

    今天之某些職業婦女常得意忘形地諷主持中饋的人為“在廚房上班”。

    其實在廚房上班亦非可恥之事,我們的母親、祖母、曾祖母有幾個不在廚房上班?在婦女運動如火如荼的美國,婦女依然不能完全從廚房裡“解放”出來。

    記得某處婦女遊行,有人高舉木牌,上面寫着:“停止燒飯,餓死那些老鼠!”老鼠餓不死的,真餓急了他會乖乖地自己去燒飯。

     五鬥米 不能為五鬥米道折腰 陶淵明為彭澤令,郡遣督郵至縣,縣吏說應束帶見之,陶歎曰:“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裡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職,賦《歸去來兮辭》。

    這一段事各傳都有記載,字句偶略有出入。

    五鬥米一向被認為是指縣令之俸祿。

     而近閱坊間翻印《中華藝林叢論》第七冊二三五頁有《讀陶淵明偶記》一文,據悉作者為張宗祥,對于五鬥米一詞有不同的解釋,其言曰: 按晉代官制,縣令六百石,列第七品。

    即為小縣,俸祿亦不止此數,蓋即以五鬥米為一日之俸,月僅十五石,年僅一百八十石,距六百石之數尚遠也。

    且淵明……所言因貧求為縣令,且思任滿一年然後去職,無非急于救窮。

    如果令俸僅止五鬥,安能有所補益?蓋晉時衡量每鬥僅合現在三升有奇,五鬥實僅抵現在一鬥六七升而己。

    且彭澤雖小縣,淵明雖為版授之官,亦不合所得俸祿,與當時官制相差甚遠。

    然後人叙此事皆以淵明為高尚,故舍官祿而去。

    ……考晉代崇尚黃老,笃信服食,道教風行,盛極一時。

    當時士族,歸之者衆,即王羲之輩亦為其中信徒之一。

    五鬥米者,實即漢末蜀中張氏之徒所奉教名,而非官俸之數。

    淵明出身寒門,習幹勞苦,幼宗儒家之說,佛、道二家,皆所深疾。

    以遠公名德,破戒置酒相邀,尚且不入蓮社,則道教支流之五鬥米教,淵明之不願趨侍明矣。

    意者督郵實此教信徒,故淵明深惡而痛疾之,且斥之為鄉裡小人乎? 依此新解,淵明解印绶去職不是為了官微俸薄猶須趨事鄉裡小兒,是因督郵乃一五鬥米道之信徒。

    似此尚不能無疑。

    首先,東漢張陵在蜀學道,從學者出五鬥米,因号五鬥米道,亦稱米賊。

    我們于此應該注意:就文義而言,我們可以說淵明不能向信仰五鬥米道之信徒(或米賊)折腰,或簡說不能為五鬥米道折腰,亦尚無不可,卻不可以說為五鬥米折腰。

    因為五鬥米乃信徒向教主所繳納之物,并非是“漢末蜀中張氏之徒所奉教名”。

    嚴格從字面上講,“不能為五鬥米折腰”,依此新解豈不是說“不能為了繳納區區五鬥米折腰”了嗎?督郵為郡之佐吏,猶今之視察。

    淵明自視甚高,屈為縣令,在他眼裡這位頂頭上司派來的視察專員遂被形容成為鄉裡小兒。

    “不怕官,就怕管”,這位督郵是正管着他的。

     孟浩然《京還贈張維》詩:“欲徇五鬥祿,其如七不堪。

    ”上句指陶淵明的故事,下句引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的典故。

    難道孟夫子也是把五鬥米錯認為五鬥祿?五鬥祿顯然是指俸祿微薄的小官。

    五鬥,蓋言其微少,并不實指俸祿之數額。

    文字有時誇張,大者說得特别大,小者說得特别小,如是而已。

    官再小,其俸祿也小不到五鬥米之數。

     與五鬥祿相似的其他名詞在文學作品裡也常見,例如:《後漢書·郭太傳》:“林宗曰,大丈夫焉能處鬥筲之役乎?”若一定說鬥是十升,筲是一鬥二升,豈不甚鑿?韓愈《祭十二郎文》:“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

    ”韓文公俸給所得真的是一鬥一斛?蘇東坡《上樞密韓太尉書》:“向之來,非有取于鬥升之祿。

    ”也是極言其微罷了。

     五鬥既是形容其微薄,為什麼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