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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燙又疼,就别做,從位置上下來就可以了呗,那麼簡單的事情都不懂?我開心得哈哈大笑,媽媽卻生氣地大叫起來,把我趕到作業場外面。

     之後,傳到作業場外面的媽媽的驚叫聲,還持續了兩個多小時。

    我在裡屋滾來滾去直到睡意襲來,聽到的不是蠶絲被卷上去的“嘩啦啦”的聲音,而是媽媽接二連三、垂死掙紮般的驚叫聲。

    後來我睡醒了,就跟過來找我玩的村裡的朋友一起,去他們家玩到晚上。

     天快黑了我才回到家。

    打開紅色鐵皮屋頂房的大門,就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左邊是通向裡屋和對面屋的大木地闆,右邊則是倉庫。

    我剛要上木地闆,卻聽到從後院傳來了“嗚嗚嗚嗚”的哭泣聲。

    過去一看,原來是媽媽。

    媽媽正在井邊把雙手泡在盛滿涼水的橡膠盆裡,“嗚嗚嗚”地放聲哭着。

     媽媽被作業台的熱水嚴重燙傷了右手,還有左手也挺嚴重。

    她一次一次地把手指放進那沸騰的水中,手指都快被煮熟了,疼得無法忍受,就獨自一個人蹲在井邊,看着柿樹的倒影哭着。

     我那時被從黑暗中冒出來的媽媽的哭聲吓了一跳,後退了幾步。

    我害怕極了,因為她的哭聲凄厲得真像野鬼一樣。

    我感覺隻要我說一句“媽媽!我餓了!給我飯!”她就會一下子變成可怕的怪物,猛地站起來,把我緊緊地綁在大大的柿樹樹枝上吊着,或者把我撲通一聲扔進六七米下才是水面的深深的井裡。

    那時為什麼會突然感覺到那麼恐怖,讓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戰呢?至今還是很難理解。

     那天晚上,我看到媽媽像麻風病患者一樣,手指幾乎全都磨損腐爛掉了,用白布條撕成繃帶纏着雙手,擡着飯桌進來。

    父親開玩笑地把媽媽叫做“笨熊”,但是看着就着大醬一言不發地拌飯吃的媽媽,我覺得很害怕。

    現在長大了,當然就會覺得那樣的媽媽很可憐,過意不去,但是當時我還是個弱弱的小孩兒,身高還沒有量綢緞卷寬的竹尺長,看着表情僵硬的媽媽默默盛飯,默默地用力嚼着,我感到陌生而可怕。

     “呃……嗚嗚……” 那天晚上,我在媽媽微弱的呻吟聲中久久不能入睡。

     媽媽沒能在作業台頭後方的絲排上纏上一根明?絲,自己的雙手反而被白布條像繃帶一樣纏滿了。

    因為燙傷的雙手,媽媽吃了一個多月的苦。

    因此,在我的記憶中,媽媽再也沒有坐在那作業台上,把手指泡在滾燙的開水裡。

    經曆了獨自學習缫絲技術的狼狽以後,我覺得媽媽已經放棄了努力。

     可是現在走在街上,一看到哪個櫥窗裡或者哪個女人身上,有跟綢緞有關的床上用品或者絲綢質地的衣服,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媽媽。

    難道隻有舍身供奉、終成正果的供奉才稱得上是供奉嗎?難道隻有為拯救衆生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才是愛嗎?人生在世,為了給孩子們多喂一口肉,多買一本書,為了獨自學會戰勝艱難生活的方法,一整天把十個手指無數次地泡進沸水裡,媽媽飽受的痛苦,更加讓我心疼。

     媽媽燙傷十指痛苦一個多月,這哪能跟單純的貪心等同,哪能以愚蠢一笑而過。

    媽媽分明是想把自己的十指泡進那滾燙的開水裡,撈起五個兒子的前途!媽媽之所以能忍受着雙手被滾燙的開水燙得爛熟,大抵是想即使把自己身體裡的血管都連接起來,也要将連綿不斷的明?絲絲排纏成厚厚的人生。

    我想,媽媽是希望以後孩子們的人生能夠錦衣玉食,能像絲綢之路一般美好又富裕。

     媽媽為了能減少一個技工,為了省下那筆工資,而輕率地挑戰了沸水,但其實她并不是想自己好吃好穿,而是為了讓人心焦的五個兒子。

     媽媽的心就像連綿不斷的蠶絲一樣,把孩子們連接在一起,永遠不會斷裂。

    這對于縱觀了媽媽一生的我來說,不容争論。

     ☆ 媽媽……當時您連醫院都沒去,塗在您手指上的生大醬,在白布條上浸染出的那金黃色、那味道,連同您那沉郁的表情,我現在還曆曆在目。

    父親就像所有生硬的慶尚道男子一樣,隻知道對您燙傷的雙手說三道四,我們兒女們也沒有一個勸過您去醫院,甚至也沒有到藥店給您買個膏藥,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羞愧難當。

     媽媽一生中做過的勞動,有九成都是用那雙手完成的。

    那雙曾經被滾燙的開水燙傷過的手,那雙變得像耙子一樣、像荊條一樣的手,那雙硬邦邦的、漂亮的手……到了晚年,您雖然放下了手中的活兒,那雙手卻再也沒有改變,成為了您一生飽受桎梏的證據。

    一個人的手就是一面鏡子,特别能折射出那個人的人生軌迹。

    每當我看到或摸到媽媽的手的時候,有好幾次都覺得很像堅硬的樹根。

     媽媽……您在這世上無怨無悔地握過鋤頭,到了天國就不要再握了。

    活在世上,能摸到媽媽溫柔的手,像美麗的樹枝一樣從心口伸出來,像吊在那樹梢上的花一般,而不是像樹根一樣,那該多高興啊。

    如果那樣,我或許能解開那痛苦記憶的繃帶——媽媽被燙傷過的痛苦記憶同時也深深地燙傷了我的心,直到現在還纏滿着繃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