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特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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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特海(A.N.Whitehead,1861—1947)是去年年底剛逝世的現代哲學界的大師。

    他原是英國劍橋大學力學和應用數學的教授,是羅素的老師,與羅素合著《數學原理》,并被宣稱為當時世界上科學家能理解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十二人中之一。

    自1919年發表《自然知識探讨》(AnInquiryConcerningthePrinciplesofNaturalKnowledge)一書以後,世人才發現他具有澄徹的哲學眼光,于是在1924年被哈佛大學哲學系聘為教授,開始了他的純哲學講學和著作的生涯。

    他對于哲學可算是半路出家了,然而他在哲學上的成就卻博大兼備,綜貫諸家,又超出諸家。

    他的《過程與實在》(ProcessandReality)一書甚至被譽為20世紀的“純理性批判”。

    他在哈佛任教期間,哈佛哲學系和外系無論教授和學生,差不多都常有人去聽他的演講,雖然都未必聽得懂,但總覺無形中深受他學說的熏陶和啟發。

     1929年懷特海完成《過程與實在》時,我正在哈佛讀書,得瞻風彩,并曾數度參加他周末招待去訪問他的學生的可可茶會。

    如今事隔二十年,他的隽永的言談,誠摯的态度,卻仍是曆曆猶在心目。

    我願在本文介紹他的學術思想之前,追述一些和他談及中國哲學時的回憶,以為我對這位哲學大師的一點懷念。

     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和沈有鼎、謝幼偉兩同學,一道去拜訪他。

    他首先問中國哲學界的情形,他提起前些時候一個中國青年教授,叫什麼的(指胡适)去看他,他對胡适全面抛棄中國傳統文化的态度,覺得有些過火。

    他關心中國人現在是否還讀老子和孔夫子這些他所謂中國古典的書籍。

    因為依他看來,文化是有繼續性的,新文化的建立,是不能與古典的傳統脫節的。

    他談到了他的哲學著作,說是東方意味特别濃厚,也許中國人反而容易了解,容易欣賞些。

    他說,他的著作裡面就含蘊有中國哲學裡極其美妙的天道(HeavenlyOrder)觀念。

    但當我們問他,他的天道觀是道家的還是儒家的時候,他說這我卻搞不清楚,隻有一個總的印象。

    中國人的“天道觀”很好。

    (就筆者看來,他的天道觀大抵是介于儒道之間,而稍稍偏向道家。

    在1930年的《過程與實在》一書中第11頁裡,我們的确讀到這樣的話:“就我的有機體哲學的總的立場,似乎多少更接近于印度人或中國人的某些思想線索。

    ”)然後,筆者提出了研究哲學是否要注重哲學史的問題,因為人家稱他為新實在論者,他自己也承認他是新實在論者,而一般說來,新實在論者都是反對作哲學史研究工作的。

    他答道:“對于一個研究哲學的人,哲學史的研讀決不可少,我自已也講柏拉圖、康德,我也常常讀他們的書,隻是我們應該小心,不要被傳統所束縛,不讓古人的陳言來支配我們今日的思想。

    我們要求的不過是教人把握現實罷了(他用了resvera兩個拉丁字),這并不是叫人不念哲學史。

    ”接着,筆者問他,唯心論和實在論的區别,是不是如沙穆爾·亞曆山大和羅素等所謂前者注重道德、宗教而後者注重科學藝術,各各因了個人興趣差異而生出的思想上的不同。

    他否認說,前幾天他自己在PhilipHouse就有過一次宗教講演。

    接着舉出柏拉圖如何注重科學藝術以作唯心論者不隻是重道德宗教的例證。

    筆者在這次談話裡,猶如在讀他的書的時候一般,對于他的哲學思想和立場之兼容并包,不偏不倚,少門戶之見的地方,得到深切的印象。

     懷特海在哈佛的哲學演講是以“聽了不懂”知名的。

    某次霍金教授在他“形而上學”班上講時空問題時,特請懷特海代往講授。

    這是筆者聽懂了的有限幾次裡的一次,因此印象頗深。

    霍金原是請他去講愛因斯坦相對論産生後,對康德的時空觀的新評價。

    他卻不講康德,也不講愛因斯坦,隻講牛頓物理學對康德的影響和康德體系裡因此生出的内外的不調和。

    他說,在牛頓物理學的觀點下,世界是死的物質,是沒有精神,沒有意識,沒有生命的機械的存在。

    康德時代的科學就是牛頓的科學,因此康德的世界外面是牛頓式的、太死闆的世界。

    康德的内心卻又過于自覺,深染主觀主義的色彩。

    他對一切命題都常常加上“我知”兩個字,這種态度生出了他的認識論的十二範疇。

    懷特海則不然,他以為實際經驗中真實的世界,應該是用感覺(feeling)來探索,以求達到和世界打成一片的境界的。

    他的“感覺”一詞含義很廣,他常說:“經驗裡面模糊的(Vague)成分才是基本的,凡是明晰的成分都屬于後起的觀念。

    ”這些模糊茫昧的因素,必須用他的“感覺”去“感受”。

    因此他又說:“我們根本沒有看見事物,隻不過嗅到它們罷了。

    ”這就是他異于康德的一個地方。

    一般日常生活中,很少用康德的先驗範疇去規定,象動物那樣,它們隻是靠本能和感覺去維持生存。

     懷特海一生的學問興趣大抵分為三期:首先是數學物理和數理邏輯的時期,要著有《普遍代數學》、《數學導論》及和羅素合著講數理邏輯的《數學原理》三大厚冊。

    第二期是自然哲學時期,要著有《自然的概念》、《自然知識原理》及《相對論原理》三書,内容大多數是自愛因斯坦相對論出發的,對于科學,尤其是牛頓式科學概念的批評。

    等到他進哈佛當了哲學教授以後,就轉入玄學或思辨哲學時期。

    這兩個時期之間,他也有一本過渡性的著作,《科學與近代世界》(ScienceandtheModernWorld),1925年出版。

    這書的内容批評科學前提,批評曆史,也闡述了他個人的一些玄學方面的思想,大概要算他著作裡面比較容易了解也比較流行的。

    玄學時期裡的真正大著除了上面提過的《過程與實在》之外,還有一本《觀念的探險》(AdventuresofIdeas),前者是他的本體論和宇宙論,後者則代表他的文化哲學和精神哲學——黑格爾意義下的精神哲學。

    此外他還有論文集若幹種,這裡不逐本列舉了。

     懷特海自稱他是新實在論者,但是他書裡的序言卻又承認他的思想要點多和布拉德雷相近。

    他在課堂上曾說,近年來讀布拉德雷著作的人少了,以後人們還是要去讀的。

    在哲學史上,他特别稱贊柏拉圖,曾說:“我們如要指出西洋哲學史的特征,至少有一點可說,就是一切的哲學著作,都不過柏拉圖的注解罷了。

    ”哈佛青年哲學教師德谟斯(Demos)著有《柏拉圖哲學》一書,就曾完全以懷特海的思想來解釋、發揮柏拉圖學說。

    懷特海言下也大有自命柏拉圖繼承人之意。

    他究竟算唯心論者還是實在論者,到今天依然是哲學界上很難斷定的問題。

     新實在論者中,懷特海相當贊揚沙穆爾·亞曆山大的時空說,就是宇宙的本質為“時空”(space-time),自時空突創而生物質,物質突創而有生命,然後是心靈,然後是神,層層上沖,生發不息,而造成宇宙的說法。

    不過懷特海自己的思想卻根本改造了亞曆山大的學說。

    他沒有直接攻擊亞曆山大,說他把科學改頭換面便說成哲學,懷特海對亞曆山大無疑有所不滿。

    他說:“哲學不是把各種科學的第一章(緒論)摘鈔彙集而成的,然而作這種工作的人卻沾沾自喜,以為這樣才算綜合的哲學,科學的哲學,這簡直是笑話!”他提出了“事變之流”的觀念來攏括亞曆山大層創說中的五個概念。

    時空,物質,生命,心靈,神,從理智的、抽象的觀點看來,原是五個各自不同的東西,但這五個東西卻都不是死的,它們在變動之中,猶如五色盤轉動而成混一色一般,融成了不可分割的整個的一動,這就是懷特海所謂的“事變之流”。

    因此,這五者并不是層層突創而出的。

    懷特海說:“時空是抽象的東西,我們可以了解的隻有事變的過渡和事變互涵的擴張兩個事實,時空這兩個抽象概念就由此而來,事變的過渡構成時間的概念,事變互涵的擴張構成空間的概念。

    ”這話是和布拉德雷對亞曆山大的批評完全吻合的。

    他又說:“有時間隻是因為有事變,除開了事變,就不會再有任何存在了。

    ”懷特海和亞曆山大講時空都是從相對論出發,不過亞曆山大的講法是機械的,靜的,抽象的,而懷特海的講法卻是有機的,動的,具體的。

     現代哲學家裡面最主張玄思(speculation),最反對抽象(abstra-ction)和孤立的大概要算是懷特海了。

    他提倡玄思哲學,主張拿玄思來認識亞裡士多德所謂“第一原理的科學”,拿玄思來建立宇宙論、本體論。

    他反對不可知論,以為宇宙本身沒有不可知的第一原理。

    無論如何深邃的“第一原理”都可用直觀的閃耀來把握來認識,形而上學裡的第一原理決不可能說是沒有事例的表現。

    此外,他又站在非獨斷的理性主義的立場來反對狹義的經驗主義。

    他說,狹義的經驗主義不但在形而上學中要垮台,就是在實際經驗中用它來尋找比較普遍的原理都決不夠用。

    他以為發現真理有如飛機的翺翔,要仰賴直觀而不依仗瑣屑支離的經驗的分析。

     這裡,懷特海特别強調全的重要。

    他說,哲學應該探求最普遍的概括的理論,應該把特殊的概念從隻能應用于某些有限事實進而求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