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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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溟紀險 道光乙未秋末,省試南旋。

    既抵廈門(廈門别号鹭島),值吾師周芸臯觀察壽辰(時任興泉永道,駐節廈門),随衆稱觞,歡燕累日。

    遂渡金門(金門嶼在廈門之東),适祖家(餘家祖居金門)。

    由料羅(料羅汛在金門東南)覓舟,将歸澎島問安老母(時遷澎湖),即赴台灣,計不十日可至也(餘是年在台郡城主講引心書院)。

     十月初二日,舟人來促。

    率家弟廷揚偕從者馳至海濱,見船已拔椗(椗以重木為之,海舟用以定船),張高篷(即帆也,俗呼篷),且去。

    遽呼小艇,奮棹追及之。

    而日色沉西,視東南雲氣縷縷騰海上,變幻蒼霭間,良久始滅。

    入夜,滿天星鬥,□〈火閃〉爍不定。

    餘指為風征,勸舟人且緩放洋(大海中汪洋無際處曰洋,有内洋、外洋之稱)。

    舟主持不可。

    顧鄰舟三、五,亦漸次離岸。

    餘已暈眩,自投艙中擁被屏息卧,聽其所之。

    約三更,聞風聲飒飒,船底觸水,硠硠作急響,勢颠簸,殊不可支,猶以為外洋風浪固然,姑置之。

    再燃更香以俟(舟以香一炷為一更,名更香)。

    複疾駛逾兩炷時,度已踰黑溝(海中有黑水洋,水深而黑,東流急且低,俗謂之黑溝),平明當抵岸。

    舟行愈急,浪愈高而飓風作矣。

     初,舟人稱西北有黑雲數片,俄而東南四布、馳驟若奔馬,轉瞬間狂颷迅發,海水沸騰,舟傾側欲覆。

    餘身在艙内,左右旋轉,不容坐卧。

    驚悸中聞舟人呼曰:『東向且迫岸,急轉柁回者』!風烈甚,柁曳水下金膠固(下金在船後水底,用以拴柁者),十餘人擁推之不少動。

    乃下篷,棄所載貨物,冀船輕得走。

    天明,四顧迷茫,白浪如山,孤舟出沒波濤間。

    按驗指南針,猶指巽,已不知何洋也。

    如是者三日。

    舟人語曰;『此去幸而暹羅、呂宋,猶有還期;若犯南澳氣、落漈(入溜為落漈,水特下,一去不返;南澳氣逼入千裡石塘、萬裡長沙,皆在台海之南),我輩斷無生理』!乘風色稍定,相與構火作飯,盡一飽。

     移時,媽祖旗飄動(天後,我俗皆稱媽祖),風轉東北,叫嘯怒号,訇哮澎湃,飛沫漫空,淋淋作雨下,濕人頂踵,毛骨生寒,衆相視無顔色。

    忽然一聲巨浪,撼船頭如崩崖墜石,舟沒入水,半瞬始起,□〈木盛〉蓋木闆皆浮(艙面蓋闆曰□〈木盛〉蓋),水傾盆瀉艙底矣。

    餘淹仆,自分必死,家弟手一繩,泣令束腰間,強扶掖出船上,俯伏告天乞命。

    舟人悉嗷啕大恸。

    餘顧謂出海(舟主稱出海)曰:『哭無益,速砍大桅』!桅折墜水中,舟始穩,随波泛泛若輕凫。

    因視水櫃,水将盡;封閉禁勿汲,旦晚兩餐取鹹水蒸芋為食。

    餘焦燥,思水不可得,日啖芋孫半枚,然亦竟忘饑渴。

     逾四、五日,見白鳥飛翔,海水轉淡黑色,又漸轉淡藍,料去山不遠。

    日将下,遙望浮雲中黑痕隐隐一線,粘水不動,大類山形。

    明晨霧開,則層巒疊嶂,畢陳目前。

    離船裡許,屹立三小嶼,中有草樹青蒼,嶼邊巨石硱磳,狀俱險惡。

    舟随潮曲折流入,辨來帆皆甲闆(番船名),梭織不絕。

    熟視大山口有樯桅簇簇,知為大港,衆皆狂喜,羅跪仰天謝。

     午後,微雨數陣,陰雲驟合,風雨交加,上下瘴霧昏迷,群山盡杳,對面不相識。

    潮流湍急,湧浪滔天,舟前後撞擊,震響如雷,沖突抵暮。

    約初更,衆慮擱淺,各自為計。

    餘自問命絕于此,手扳弟,坐俟變。

    無何,風殺雨止,浪亦就平。

    探身艙外,則月出東方,黑暗中驟見天光。

    凝眸谛觑,覺南北山勢環抱,似可寄泊。

    投鉛鐘試之(鉛鐘以鉛為之,系長繩數十丈以試水深淺),水深二、三丈,下皆細沙,遂下椗而安焉。

    屈指計之,蓋十月十一日夜也。

     越宿破曉,見一漁艇過呼問,語不可解,指書「安南」二字。

    少頃,又一小艇來,中一人能華語,自稱唐人(安南呼中國人曰唐人);登船,愕曰:『客從中國來耶?不識港道,胡能至此』?衆告以故。

    搖首咋舌曰:『非神靈默護,胡能爾爾?初到小嶼,即占畢羅嶼,嶼東西衆流激射,中一港甚窄,船非乘潮不得進,觸石立沉。

    由西而南,可抵内港,桅篷已滅,逆流不能到也。

    其東西一帶,至此稱極險,海底皆暗礁、暗線(海底石曰礁、沙曰線)。

    線長數十裡,港道迂回,老漁尚不稔識,一抵觸,虀粉矣』!餘聞而益駭。

     念家住澎湖大海中,自幼涉滄溟,于今數十度往返,俱順帆安穩無恐怖;間有風波,亦尋常事,未若茲之艱險備曆、萬死一生也。

    然餘聞古人以忠信涉波濤,履險阻如平地;或于驚濤駭浪間,按劍沈璧,怒罵笑談,不動神色。

    彼其人皆聖賢豪傑,正直之懷,所感通天,亦不忍制其命以留為斯世用。

    餘自問區區一介,無所短長,雖忠信愚忱亦頗自持,而際此颠危險難,胡能不怖?心怦怦然,展念老母,終焉不孝,尚敢自望生全,亦聽命于天已爾。

    乃竟不死,以至于斯。

    不知天将厚造于餘,而先使流落遐荒、窮愁拂郁,因以擴見聞于海外之國,未可知耶?然亦幸矣。

     衆方具朝餐,乃大肆飽啖;負曝以坐,濕衣遽幹,啼痕未滌也。

    急記之。

     周芸臯夫子評:寫遭險狀,窮極駭異,各盡其緻。

    末段自寫胸臆,尤可想其人。

     ●炎荒紀程 舟泊越南境,越日為乙未十月十三日,有兩汛官駕小船來舟側,皆烏绉綢纏頭,穿窄袖黑衣、紅绫褲,赤兩腳(越南官員出入,皆赤腳。

    衣不分寒暑,冬月猶着輕羅;貴者多用藍、黑二色,纏頭亦然,褲俱紅色),帶通言一人(傳語者号通言),作閩音(诏安人,名沈亮)呼謂舟主曰:『此廣義省思義府菜芹汛守禦官也(一阮文鸾、一阮文利),聞有收風中國船,特來盤驗』。

    延登舟,啟艙遍視畢,命具失水狀,并持牌照去(國中悉用漢字,其衙門案牍體式與中國略同),囑明日移舟内港,照例貢銅盤為禀報(凡送人禮物,必置銅盤,戴頭上跪進,謂之貢銅盤)。

     次日傍午,見數十蒲帆如飛而至,皆漁艇也。

    前通言先自變量人登舟,或挾柁、或拔椗,令各艇系一繩船首,就己艇操楫牽挽;我舟緩緩随之行。

    棹歌齊起,咿啞喁于,響答雲水中;鷗鹭翺翔,聞人聲拍拍飛去。

    薄暮,入内溪。

    見近山竹樹蔥蒨,蒙茏隐隐,數村落起炊煙。

    須臾抵岸,岸上茆屋十餘間,汛防在焉。

    守禦官親至沙溆中指揮漁艇,令移泊汛防署前。

    維舟已定,諸漁艇散去(其國舊例,舟入汛地,守禦官設法防護,于署前鳴钲,漁艇蟻集聽差,不敢索工價)。

    夜聞戍鼓冬冬達曙(更鼓徹夜,皆點鼓一聲,不按更數;大官則鳴鐘)。

     十五日,偕通言登岸。

    舟主攜船中物(姜、面、煙、茶,其國所嗜),假汛中銅盤以獻,餘亦附贈筆墨。

    守禦官喜,延餘中榻坐(大小官署皆不置椅棹,堂中設一低床,南向,尊者所坐;左右各設一床,東西向,左為主、右為賓,從漢制;尚有同床坐,則尊者在外,卑者以次在内)。

    急備文書,馳報省堂官(駐省大員稱省堂官,在府者稱府堂官)。

    因借米一方(約四鬥)、錢一貫(鉛錢鑄「明命」年号,以二錢準一銅錢,每貫六百文),辭守禦官歸船。

     十六日午後,望岸上舁二辋子至(肩輿号曰辋子),中各坐一人;從數人,執藤條。

    移時,同守禦官下船。

    仍喚前通言雲:『是省堂官,委來覆驗者』(一布政官未入流書吏陳興智、一按察官未入流書吏阮進統)。

    按牌照及搭客名數(呼海船中附載之客曰搭客),令各伸左手中指印紋紙上,謂之「點指」。

    複熟驗艙中無違禁物(鴉片煙及軍器禁最嚴,搜獲以洋匪論決斬)。

    縱橫量船面丈尺、艙底淺深,造冊備征稅(若船中無貨物,免征稅)。

    出紙筆,各書一紙相問答。

    約餘次日赴省見大官。

    遂登岸去。

     經宿,果乘小船來邀,與舟主俱往。

    風微水緩,沿溪泛十餘裡至岸。

    日停午,循阡陌間小徑行二、三裡,至潞潣市(唐音呼栗萬,有戍兵)。

    晚宿通言家。

    五更起,踏月行。

    連村柝聲相聞,深巷犬吠如豹,池塘蛙蚓鳴聒不休。

    約行二十餘裡,天已明,飯道旁野店。

    複行裡許,渡一溪,二委員争以辋子讓餘坐,卻之,因呼随兵導餘緩步行(官無胥隸,皆以兵給役)。

    大路寬二丈餘(國中惟一條大路,直通南北),兩旁植波羅密,十步一株,枝葉交橫,繁陰滿地;清風飒飒,襟袖皆涼。

    遠望平疇千頃,禾稻油油。

    人家四圍修竹,多甘蕉、槟榔,風景絕類台灣。

    道中所過橋,悉編竹為之,新舊疊蓋十數重,支以橫木,足踏處步步作軟勢。

    向午,又渡一溪。

    去溪裡許,即廣義省;駐布政官一員、按察官一員、鎮兵官一員(藩、臬二司,人呼布政官、按察官,總兵呼翁官鎮,合稱謂三官堂)。

    有小城(俗稱虬蒙城),設東、西、北三門,官署、倉庫、營局在城内,居民市肆在城外(凡省郡城内無民舍)。

    适市,遇唐人(彼國稱中國人曰唐人,或稱天朝人)林遜(同安人),邀至家。

     少頃,委員趣見大官。

    餘随行進城,觀者載道。

    至署,引入大堂(官署隻一間大堂,早晚視事皆在此;屬員、書吏畢聚堂上辦案,散堂則各歸己家)。

    中坐兩官,通言默告雲:一布政官宗室阮公(帛)、一按察官鄧公(金鑒)。

    因向前一揖。

    皆起立俯體叉手作答揖狀,指右榻令坐;向通言哝哝語,通言不能傳(通言所識,亦尋常市井語,餘多不谙)。

    大官自書于紙,問籍貫、履曆及遭風情狀。

    遂詳書始末答之。

    點首歎息,似甚矜憐。

    召福建幫長鄭金(同安人)擇房舍安置(唐人多閩、粵二籍:閩稱福建幫、粵稱廣東幫,各設一幫長辦理公事);先給米二方、錢二貫,資用度。

    複傳舟主入,準給憑開艙,賣所餘貨物。

    餘起謝,趨退,主林遜家。

     十九日,繕詞囑幫長投進。

    大官贊賞,随具疏附詞上國王(國王居富春城,距廣義省七日路程)。

    是晚,布政官令書吏持一題紙來(四書藝一、經藝一、詩賦各一),限明日辰刻來取稿本。

    次晚,鄧公亦令書吏持題來(如布政官篇數)。

    餘俱如限撰就呈繳;留閱不發。

    二十二日,詣辭,複回船。

    二十四日,偕家弟盡取行李,别舟人,重赴廣義省。

    自後,遂不複至船。

     二十六日,大官聞餘至,命各屬員(知府一、通判二、經曆二、知縣二、縣丞一、教谕一)同時來會。

    以寓窄,群揖而散,不及通姓名。

    诘旦,往候大官,諸人俱在,因遍拜其枉辱。

    時方會鞫大訟,即告退。

    居數日,近城官吏及紳士絡繹來訪者以百計,呼餘曰「翁廪生」(俗呼尊者謂翁,或稱太),索句丐書,不堪其擾。

    惟布政吏裴有直、阮仕龍與餘情好獨摯。

     十一月初五日,大官傳有王旨下;急詣署,讀抄出朱批雲:『該名系文學出身,不幸偶遭風難,盤纏罄盡,殊為可轸。

    業經該省給發錢、米外,着加恩增賞錢五十貫、米二十方,俾有資度,用示轸念天朝難生至意。

    其船人亦按名月給米一方』。

    遂泐詞稱謝,向省倉庫支領脯資,得無乏。

    由是大官益加敬禮,暇辄呼共筆談。

     初九日,有新進士黎君(朝貴)偕知府官範公(華程)來訪。

    範公曾充副使,入貢天朝,着有詩集,袖來示餘,細為評贊。

    贈以詩。

     初十日,晤黃文(龍溪人,住廣義□〈廣外甫内〉),雲曾三次陸路回閩(回閩有二路:一從廣東瓊州過海南赤崁為外路,有劫盜,人衆乃可行;一走廣西大路為内路,較遠,不患伏莽),語路中情事甚悉。

    餘狂喜,遂決歸計。

    次日上大官書,乞貸行資給憑,由陸回籍。

    大官以格于例,有難色(往例:凡中國船收風抵境,如文武官屬及紳衿,俱配官船護送回中國,商民有從陸路回者)。

    餘力懇,乃為疏請。

     十三日,往廣義□〈廣外甫内〉(有商賈處稱□〈廣外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