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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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上帝之因”又以什麼為因呢?這便是《知北遊》篇說的“猶其有物也無已”。

    正如算學上的無窮級數,終無窮極之時,所以說是“無已”。

    可見萬物有個主宰的天之說是不能成立的了。

    五、進化之故生物進化,都由自化,并無主宰。

    請問萬物何以要變化呢?這話《莊子》書中卻不曾明白回答。

    《齊物論》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這竟是承認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了。

    但是《莊子》書中卻也有許多說話和這問題有關。

    例如《齊物論》說: 民濕寝則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處則惴忄栗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刍豢,麋鹿食薦,螂且甘帶,鸱鴉嗜鼠。

    四者孰知正味?又如《秋水》篇說: 骐骥骅骝一日而馳千裡,捕鼠如狸犭生:言殊技也。

    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目不見邱山:言殊性也。

     這兩節似乎都以為萬物雖不同形,不同才性,不同技能,卻各各适合于自己所處的境遇。

    但《莊子》書中并不曾明說這種“适合”(Adaptationtoenvironment)果否就是萬物變遷進化的緣故。

     這一層便是《莊子》生物進化論的大缺點。

    近世生物學者說生物所以變遷進化,都由于所處境遇(Environment)有種種需要,故不得不變化其形體機能,以求适合于境遇。

    能适合的,始能生存。

    不能适合,便須受天然的淘汰,終歸于滅亡了。

    但是這個适合,有兩種的分别:一種是自動的,一種是被動的。

    被動的适合,如魚能遊泳,鳥能飛,猿猴能升木,海狗能遊泳,皆是。

    這種适合,大抵全靠天然的偶合,後來那些不能适合的種類都澌滅了,獨有這些偶合的種類能繁殖,這便是“天擇”了。

    自動的适合,是本來不适于所處的境遇,全由自己努力變化,戰勝天然的境遇。

    如人類羽毛不如飛鳥,爪牙不如猛獸,鱗甲不如魚鼈,卻能造出種種器物制度,以求生存,便是自動的适合最明顯的一例。

    《莊子》的進化論隻認得被動的适合,卻不去理會那更重要的自動的适合。

    所以說: 夫鹄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

    (《天運》)又說: 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将自化。

    (《秋水》)又說: 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這是完全被動的、天然的生物進化論。

     ◎第二章莊子的名學與人生哲學上章所述的進化論,散見于《莊子》各篇中。

    我們雖不能确定這是莊周的學說,卻可推知莊周當時大概頗受了這種學說的影響。

    依我個人看來,莊周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與這種完全天然的進化論很有關系。

    如今且把這兩項分别陳說如下。

     一、莊子的名學莊子曾與惠施往來。

    惠施曾說:“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但是惠施雖知道萬物畢同畢異,他卻最愛和人辯論,“終身無窮”。

     莊周既和惠施來往,定然知道這種辯論。

    況且那時儒墨之争正烈,自然有許多激烈的辯論。

    莊周是一個旁觀的人,見了這種争論,覺得兩邊都有是有非,都有長處,也都有短處。

    所以他說: 道惡乎隐而有真僞?言惡乎隐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齊物論》)“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榮華”是表面上的浮詞。

    因為所見不遠,不能見真理的全體;又因為語言往往有許多不能免的障礙陷井,以緻儒墨兩家各是其是而非他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

    其實都錯了。

    所以莊子又說: 辯也者有不見止。

    (同上)又說大知閑閑(《簡文》雲:廣博之貌),小知閑閑(《釋文》雲:有所閑别也)。

     大言淡淡(李頤雲:同是非也。

    今本皆作炎炎。

    《釋文》雲:李作淡。

    今從之),小言詹詹(李雲:小辯之貌)。

    (同上)因為所見有偏,故有争論。

    争論既起,越争越激烈,偏見便更深了。

    偏見越争越深了,如何能分得出是非真僞來呢?所以說: 即使我與若辯矣。

    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勝若,若不我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黑甚>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同上)這種完全的懷疑主義,和墨家的名學恰成反對。

    《墨辯·經上》說: 辯,争亻皮也。

    辯勝,當也。

    《經說》曰:辯,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是争亻皮也。

    是不俱當,必或不當。

     《經下》說: 謂辯無勝,必不當,說在辯。

    《經說》曰:謂,非謂同也,則異也。

    同則或謂之狗,其或謂之犬也。

    異則(馬)或謂之牛,牛或謂之馬也。

    俱無勝,是不辯也。

    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

    當者勝也。

     辯勝便是當,當的終必勝:這是墨家名學的精神。

    莊子卻大不以為然。

    他說你就勝了我,難道你便真是了,我便真不是了嗎?墨家因為深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許多論證的方法,遂為中國古代名學史放一大光彩。

    莊子因為不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所以他的名學的第一步隻是破壞的懷疑主義。

     但是莊子的名學,卻也有建設的方面。

    他說因為人有偏蔽不見之處,所以争論不休。

    若能把事理見得完全透徹了,便不用争論了。

    但是如何才能見到事理之全呢?莊子說: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齊物論》)“以明”,是以彼明此,以此明彼。

    郭象注說:“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複相明。

    反複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

    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

    ”莊子接着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

    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

    故曰:彼出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