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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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日要編中國古代哲學史,有兩層難處。第一是材料問題:周秦的書,真的同僞的混在一處。就是真的,其中錯簡錯字又是很多。若沒有做過清朝人叫做“漢學”的一步工夫。所搜的材料必多錯誤。第二是形式問題:中國古代學術從沒有編成系統的紀載。《莊子》的《天下篇》,《漢書藝文志》的《六藝略》、《諸子略》,均是平行的紀述。我們要編成系統,古人的著作沒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學史。所以非研究過西洋哲學史的人,不能構成适當的形式。

    現在治過“漢學”的人雖還不少,但總是沒有治過西洋哲學史的。留學西洋的學生,治哲學的,本沒有幾人。這幾人中,能兼治“漢學”的更少了。适之先生生于世傳“漢學”的績溪胡氏,禀有“漢學”的遺傳性;雖自幼進新式的學校,還能自修“漢學”,至今不辍;又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兼治文學哲學,于西洋哲學史是很有心得的。所以編中國古代哲學史的難處,一到先生手裡,就比較的容易多了。

    先生到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哲學史,才滿一年。此一年的短時期中,成了這一編《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可算是心靈手敏了。我曾細細讀了一遍,看出其中幾處的特長:

    第一是證明的方法。我們對于一個哲學家,若是不能考實他生存的時代,便不能知道他思想的來源;若不能辨别他遺著的真僞,便不能揭出他實在的主義;若不能知道他所用辯證的方法,便不能發見他有無矛盾的議論。适之先生這《大綱》中此三部分的研究,差不多占了全書三分之一,不但可以表示個人的苦心,并且為後來的學者開無數法門。

    第二是扼要的手段。中國民族的哲學思想遠在老子、孔子之前,是無可疑的。

    但要從此等一半神話、一半政史的記載中,抽出純粹的哲學思想,編成系統,不是窮年累月不能成功的。适之先生認定所講的是中國古代哲學家的思想發達史,不是中國民族的哲學思想發達史,所以截斷衆流,從老子、孔子講起。這是何等手段!第三是平等的眼光。古代評判哲學的,不是墨非儒就是儒非墨。且同是儒家,荀子非孟子,崇拜孟子的人,又非荀子。漢宋儒者,崇拜孔子,排斥諸子;近人替諸子抱不平,又有意嘲弄孔子。這都是鬧意氣罷了!适之先生此編,對于老子以後的諸子,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短處,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是很平等的。

    第四是系統的研究。古人記學術的,都用平行法,我已說過了。适之先生此編,不但孔墨兩家有師承可考的,一一顯出變遷的痕迹。便是從老子到韓非,古人劃分做道家和儒、墨、名、法家等的,一經排比時代,比較論旨,都有遞次演進的脈絡可以表示。此真是古人所見不到的。

    以上四種特長,是較大的,其他較小的長處,讀的人自能領會,我不必贅說了。我隻盼望适之先生努力進行,由上古而中古,而近世,編成一部完全的《中國哲學史大約》,把我們三千年來一半斷爛、一半龐雜的哲學界,理出一個頭緒來,給我們一種研究本國哲學史的門徑,那真是我們的幸福了!中華民國七年八月三日蔡元培●再版自序一部哲學的書,在這個時代,居然能于兩個月之内再版,這是我自己不曾夢想到的事。這種出乎意外的歡迎,使我心裡歡喜感謝,自不消說得。

    這部書的稿本是去年九月寄出付印的,到今年二月出版時,我自己的見解已有幾處和這書不同了。近來承各地的朋友同我讨論這部書的内容,有幾點我很佩服。我本想把這幾處修正了然後再版。但是這時候各處需要這書的人很多,我又一時分不出工夫來做修正的事,所以隻好暫時先把原版重印。這是我很抱歉的事。

    (有一兩處已在正誤表裡改正。又關于墨辯的一部分,我很希望讀者能參看《北京大學月刊》第三期裡我的《〈墨子·小取篇〉新诂》一篇。)我做這部書,對于過去的學者我最感謝的是:王懷祖、王伯申、俞蔭甫、孫仲容四個人。對于近人,我最感謝章太炎先生。北京大學的同事裡面,錢玄同、朱逖先兩位先生對于這書都曾給我許多幫助。這書排印校稿的時候,我正奔喪回家去了,多專得高一涵和張申府兩位先生替我校對,我很感謝他們。

    民國八年五月三日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