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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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著《中國文化史》,就曾舉三事以為問: 中國幅員廣袤,世罕其匹;試問前人所以開拓此抟結此者,果由何道? 中國種族複雜,至可驚異。

    即以漢族言之,吸收同化無慮百數;至今泯然相忘,試問其容納溝通,果由何道? 中國開化甚早,其所以年礻+?久遠,相承勿替,訖今猶存者,又果由何道? 此三個問題,便是三大特征。

    再詳言之: 一、廣土衆民,(1)(中國疆土為四百三十萬方英裡,或一千一百一十萬方公裡,大于歐洲全土。

    戰前日本帝國面積,約為我百分之六;隻我東北四省幾已倍之。

    中國人口,據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二十二年估計,為四萬萬三千萬人,居全世界人口五分之一。

    )為一大特征; 二、偌大民族之同化融合,為一大特征;——如蘇聯亦廣土衆民,然其同化融合,在過去似不逮我; 三、曆史長久,并世中莫與之比,為一大特征。

     從以上三特征看,無疑地有一偉大力量蘊寓于其中。

    但此偉大力量果何在,竟指不出。

     如吾人所知,知識實為人類文化力量之所在;西洋人“知識即強力”(Knowledgeispower)之言極是。

    中國文化在過去之所以見優勝,無疑地亦正有知識力量在内。

    但中國人似非以知識見長之民族。

    此觀于其開化甚早,文化壽命極長,而卒不能産生科學,可以知道。

    科學是知識之正軌或典範,隻有科學,才算确實而有系統的知識。

    隻有科學,知識才得其向前發展之道。

    中國人始終走不上科學道路,便見其長處不在此。

     又如吾人所知,經濟力量是極大的,今世為然,古時亦然。

    然試問其是否在此呢?無疑地中國過去之制勝于鄰邦外族,正有其經濟因素在内。

    然說到經濟,首在工商業,中國始終墨守其古樸的農業社會不變,素不擅發财。

    如何能歸之于經濟力量? 然則是否在軍事和政治呢?當然,沒有軍事和政治的力量,中國是不會存在并且發展的。

    不過任人皆知,中國文化最富于和平精神;中國人且失之文弱。

    中國政治向主于消極無為;中國人且亦缺乏組織力。

    若竟說中國文化之力量,在于其軍事及政治方面,似亦未的當。

     恰相反地,若就知識、經濟、軍事、政治,一一數來,不獨非其所長,且勿甯都是他的短處。

    必須在這以外去想。

    但除此四者以外,還有什麼稱得起是強大力量呢?實又尋想不出。

    一面明明白白有無比之偉大力量,一面又的的确确指不出其力量竟在哪裡,豈非怪事!一面的的确确指不出其力量來,一面又明明白白見其力量偉大無比,真是怪哉!怪哉! 即此便當是中國文化一大特征——第四特征。

    幾時我們解答了這個問題,大約于中國文化要義亦自洞達而無所疑。

     如我們所習聞,世界上人看中國為一不可解之謎,這是自昔已然,而因此次抗戰更又引起來的。

    特别在好學深思的學者間,一直沒有改變。

    惜中國人身處局中,自然不易感覺到此,而淺薄的年輕人則更抹殺中國文化的特殊。

    著者往年(1930)曾為文指出兩大古怪點,指引不肯用心的人去用心。

    兩大古怪點是: 一、曆久不變的社會,停滞不進的文化; 二、幾乎沒有宗教的人生。

     現在即以此為第五及第六特征,稍說明于次。

     先說關于宗教一點。

    中國文化内宗教之缺乏,中國人之遠于宗教,自來為許多學者所同看到的。

    從十七八世紀,中國思想和其社會情狀漸傳到西洋時起,一般印象就是如此。

    直至最近,英國羅素(B.Russell)論中國傳統文化有三特點(1)(羅素在其所著《中國之問題》一書中,論中國傳統文化特點有三:(一)文字以符号構成,不用字母拼音;(二)以孔子倫理為準則而無宗教;(三)治國者為由考試而起之士人,非世襲之貴族。

    ),還是說中國“以孔子倫理為準則而無宗教”,為其中之一。

    固然亦有人說中國是多宗教的(2)(參看王治心編《中國宗教思想史大綱》,中華書局出版。

    );這看似相反,其實正好相發明。

    因為中國文化是統一的,今既說其宗教多而不一,不是證明它并不統一于一宗教了嗎?不是證明宗教在那裡面恰不居重要了嗎?且宗教信仰貴乎專一,同一社會而不是同一宗教,最易引起沖突;但像歐洲以及世界各處曆史上為宗教争端而演之無數慘劇與長期戰禍,在中國獨極少見。

    這裡宗教雖多而能相安,甚至相安于一家之中,于一人之身。

    那末,其宗教意味不是亦就太稀薄了嗎? 自西洋文化之東來,國人欲以西洋軍備代替過中國軍備,欲以西洋政治代替過中國政治,欲以西洋經濟代替過中國經濟,欲以西洋教育代替過中國教育……種種運動曾盛起而未有已;獨少欲以西洋宗教代替中國宗教的盛大運動。

    此正為中國人缺乏宗教興味,且以宗教在西洋亦已過時之故。

    然由此不發生比較讨論,而中國無宗教之可異,乃不為人所騰說,則是一件可惜的事。

    關于此問題,第六章将予讨論,這裡更不多及。

     次言中國文化停滞不進,社會曆久鮮變一點。

    這涵括兩問題在内:一是後兩千年的中國,竟然不見進步之可怪;再一是從社會史上講,竟難判斷它是什麼社會之可怪。

    因為講社會史者都看人類社會自古訖今一步進一步,大緻可分為幾階段;獨中國那兩千多年,卻難于判它為某階段。

    兩問題自有分别,事情卻是一件事情,茲分别舉例以明之。

     例如馮友蘭氏述《中國哲學史》,上起周秦下至清末,隻劃分為兩大階段。

    自孔子到淮南王為“子學時代”,曆史時間不過四百餘年,自董仲舒到康有為為“經學時代”,曆史時間長及二千餘年。

    即中國隻有上古哲學及中古哲學,而沒有近古哲學。

    因為近古時期所産生的哲學,和中古的還是沒大分别;盡管二千多年之長,亦隻可作一段算。

    西洋便不然。

    近古哲學中古哲學不唯産生時代不同,精神面目亦異。

    這是中國沒有的。

    馮氏并申論:中國直至最近,無論任何方面皆尚在中古時代。

    中國在許多方面不及西洋,蓋中國曆史缺一近古時代,哲學方面特其一端而已。

    (1)(見馮友蘭著《中國哲學史》第495頁,商務印書館出版。

    )此即前一問題之提出。

    所謂中國曆史缺一近古時代,是說曆史時間入了近古,而中國文化各方面卻還是中古那樣子,沒有走得出來,進一新階段。

    這種停滞不進,遠從西漢直至清末,首尾有兩千年以上。

     往時嚴幾道先生所譯西洋名著中,有英人甄克斯《社會通诠》一書,算是講社會發展史的。

    大緻說人類是由圖騰社會而宗法社會,由宗法社會而軍國社會;至于拂持(封建)則為宗法與軍國間之閏位。

    嚴先生根據其說來看中國,第一便感覺到長期停滞之可怪。

    他在譯序中說: 由唐虞以訖于周,中間二千餘年,皆封建之時代;而所謂宗法亦于此時最備。

    其聖人宗法社會之聖人也;其制度典籍宗法社會之制度典籍也。

    物窮則必變,商君始皇帝李斯起,而郡縣封域,阡陌土田,燔詩書,坑儒士,其法欲國主而外無咫尺之勢。

    此迹其所為,非将轉宗法之故,以為軍國社會者欤。

    乃由秦以至于今,又二千餘歲矣。

    君此土者不一家,其中之一治一亂常自若。

    獨自今籀其政法,審其風俗,與其秀桀之民所言議思惟者,則猶然一宗法之民而已矣。

    然則此一期之天演,其延緣不去,存在此土者,蓋四千數百載而有餘也。

     其次,他便感覺到難于判斷中國究在社會中上哪一階段。

    他隻能說: 夫支那固宗法之社會,而漸入于軍國者;綜而核之,宗法居其七,而軍國居其三。

     此即後一問題之提出了。

     後一問題之提出,實以民十七至二十二年之一期間最為熱鬧。

    有名之《中國社會史論戰》即在此時,論戰文章輯印至四巨冊,而其餘專著及散見者尚多。

    這是出于講社會史的更有力的一派——馬克思派之所為。

    蓋當國民常軍北伐之後,革命理論發生争執,要追問中國社會是什麼社會,方可論定中國革命應該是什麼革命。

    因為照馬克思派的講法